波涛Ⅰ
九月初九，傅氏开宗祠，宗亲族老齐聚一堂，商议分家之事。
在县令裴贽的见证下，傅玄一脉从傅氏族谱除名，父母牌位迁出祠堂供奉于白马寺。七日后，傅玄着人迁坟于新址重新修缮，并请高僧诵咒为逝者超度，法事持续七七四十九日。
分家事毕，傅玄宴请裴贽小酌，撮合并购二顷五十亩县学用地，同时捐银万两用以修桥铺路。
傅玄朝裴贽举杯，“傅玄托大擅自称您一声贤妹，近来家中琐事繁杂，愚姐脱身不得，犬子初出茅庐，涉世未深，日后诸事还望您多加提点。”
“哦，那是自然。”裴贽与傅云璞眼神交汇，笑道：“少主聪慧，行事果决，贽望其项背犹觉不及，岂敢妄谈提点。”
二人会心一笑，傅玄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趁着裴贽饮酒的功夫朝傅文点头示意。少时，傅文递上红布托盘置于酒桌之上，傅玄向裴贽方向稍稍推了推，“贤妹从中斡旋劳苦功高，愚姐一点心意聊表寸心，你可千万不要嫌弃。”
“这，这怎生得是好，万万不可，快请收回去。”裴贽撇过眼，摆手推拒，转而掩面喝酒。
傅玄给云璞递眼色，云璞起身替裴贽斟酒，缓声道：“久闻县令博学之名，音乐诗画皆有涉猎。云璞偶得一画作，据传是先朝大家张衡遗作，奈何云璞才疏学浅不甚了解。您是这方面的行家，不妨品鉴一二，免得良作无人，明珠蒙尘。”
“这……”裴贽面露难色，余光紧盯着托盘久久不散，“这恐怕不妥，我怎能夺人所好呢。”
傅云璞察言观色心下了然，“嗐，不过几卷杂书，看看何妨？反正留在我这儿也是无用，终是焚琴煮鹤，牛嚼牡丹，反倒是糟践了它。”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裴贽也不好再推辞，“过谦过谦。既如此，我就恭敬不如从命，笑纳了。”
“宝剑赠英雄，美酒配佳人，理应如此。”傅玄颔首附和，“来来来，咱们再饮几杯，一醉方休。”
裴贽痛饮一盅酒，面泛粉色，“…前日贵府管事状告刁奴冒收庄租，闹得是沸沸扬扬人尽皆知，本县一拖再拖属实无奈，现如今贤姐已然脱离傅氏自立门户，这状诉一案……是否该早日结案，本官也好给百姓一个交代。”
傅氏利用官府谋私，却不能因此误了她的政绩。
“县令为民做主殚精竭虑，实属金乡之幸，百姓之福。”傅玄听出她弦外之音，立马恭维几句，转而一声长叹，“我诚心相待却换来她们狼子野心，如何不令人心痛？奈何一家至亲水浓于水，我实不忍手足相残……”
傅玄一锤定音，“明日我便着人撤诉，此事到此为止，还望县令通融。”
裴贽颔首，未再多言。一旁的傅云璞默不作声，垂眸盯着酒中倒影。
次日一早，谭黎撤诉，卓阳一众当堂释放。
回到傅宅的卓阳被傅筠狠狠教训了一顿，因她之故傅氏声名有损，如何能容得下她？是以傅筠随便寻了个由头便将其一家老小赶出府去，任其自生自灭。
……
三阳村
夜幕低垂，闪烁着微光的人家零星点缀在夜色中，与圆月遥相呼应。静空中偶尔传来几声犬吠。
昏黄的灯火悠悠燃烧着，浑浊的火光照得人半明半暗，神色难辨。
“接下来你预备如何？”柳华眼皮未抬，专注于手中卷烟，“少主身份今非昔比，你若再不抓紧，当心竹篮打水一场空。”
“无需多虑，我已有计较。”
柳华吸了口烟，“老赵那边我已经摆平了，牛芳这事儿出力不小，咱可不能忘恩，再说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你记得多提携着她点儿。”
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柳华眯起眼，周荣这回在东家面前露了脸，受了重用，连带周瑞也神气起来，隐隐压她一头。如今连那谭黎都能蹬鼻子上脸，当众数落她，再这么发展下去，别说管事之权，就是三阳村也没有她的容身之地呀。
被谭黎一顿敲打后，她更坚定了与傅家攀亲的念头，“青丫头，你可要加把力呀，咱们一家老小的希望可都寄托在你身上了。”
柳青神色淡淡，反应并不热烈，柳华不甚满意，忙道：“丫头，你有什么计划，尽管说出来，只要我能帮得上忙的，你只管吩咐。咱们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万不能怀疑我的真心呐。”
“莫急。他们这会儿正忙着祭祖法事，咱们此时行事反而不妥，稍有不慎恐遭厌恶，还是小心为宜。”
柳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说得对，是我太心急了。夜深了，你回房休息去吧。”
柳青出了正堂，轻掩住大门缓步往偏房走去。
吱嘎一声，月光顺着展开的门缝泄进一丝亮光，身后发出轻微响动，柳青脚步一顿，她微微侧头，“都听到了？”
暮云隐匿在暗处，并不作答。于公于私她都只是傅宅一普通护卫，实在没有必要牵扯到主人家的感情私事中去，与其费力不讨好，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你是个聪明人，须知明哲保身才是正道。若要为主尽忠，就不该露出马脚，打草惊蛇。”
暮云撇头，心中万分不屑，当初说要忠心奉主的是她，如今背主求荣的也是她，真是两面三刀，小人行径。
“公子既然将你指给我，你就得端正自己的位置，不该说的话别说，不该做的事别做，谨言慎行，独善其身，否则暮雨就是前车之鉴。”
暮云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多行不义必自毙，她非要自寻死路，她又何必多加阻拦？最终她什么也没说，转身消失在夜色里。
……
杭州湾
经过两昼夜驱驰，钱叙、璩纶二人终于赶至杭州，她们预备乘快船从杭州出发直达广州。
杭州湾晨雾弥漫，水面上停泊着十数艘帆船，船身隐匿在浓雾中，隐隐绰绰能看见它的轮廓。
钱叙前头去联系船家，璩纶在码头一岸的集市里寻了处早茶铺，点了几笼包面馒头作盘缠垫肚。
一盏茶的功夫店家已经打包好了炊饼馍馍，璩纶提起油纸包塞进布兜里便要走。
方出店堂，门口忽闪过一片黑影，璩纶心中一怔，默不作声如常沿着码头往前走，她特意放缓脚步，在几处铺子前逗留片刻，那黑影尾随她身后，亦步亦趋。
璩纶眼神微闪，闪身进了一肉爿铺。她身影消失在视线里，黑影肉眼可见的紧张起来，他顿时顾不得其他，只身冲进铺子，顺着敞开的后门奔去。
锃——寒光一闪，黑影躲避不及，一个转身，软剑弹掉他头上毡笠，黑影愣着没动，剑身已架在他脖颈上。黑影兀自扯了面罩，露出真容来。
璩纶叹了口气，默默收了剑，“你一路跟着我就不怕遇到危险？简直胡闹！”
水笙梗着头没动。璩纶捡起地上的毡笠递给他，温声劝道：“别闹脾气，赶紧回去，否则大家会担心的。嗯？”
“你要去哪儿？”他干巴巴地开口，“我仔细想过了，你去哪儿，我就去哪。”
他一根筋，很多事情都想不明白，他只认准一点，他认定了她。哪怕知道她来历不明，知道她前科累累，他也无法阻止、无法控制自己想要靠近她的心。
雾渐渐散了，天也越发亮起来了，码头集市上走动的人也多了，嘈杂声中，璩纶率先败下阵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听我说，你暂且回去，等以后有机会我再详细跟你解释。”
“不要！谁知道你这一去还会不会再回来？我都已经不计较你的过去，不计较你欺骗我了，你为什么还要推开我？！”
水笙猛地偏过头去深呼吸，他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可是越控制心底的委屈就越是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心头的郁气压得他喘不过气，只能借助泪水释出一丝来稍稍纾解。
璩纶走近一步，粗粝的指腹带去他面庞的泪珠，她的心怦怦直跳，宛若战鼓擂，紧张又谨慎，她小心翼翼摸上他的脸，“记住我的名字，我叫璩纶。”她不知道她的声音有沙哑，但落在水笙耳朵里却像惊雷一样炸破天际。“我发誓，等这回平安回来，咱俩便成婚。”
水笙蓦然瞪大了眼，璩纶闭着眼贴近他唇瓣，一触即离，“发信给大姐，叫她们派人来杭州接你。”水笙刚张嘴说话，璩纶就抵住他的唇，“别叫我担心。你乖乖听话，安心备嫁。”
他扯开她的手，怒上心头，“你又骗我！”
“不骗你，真的。我保证。”璩纶轻轻搂住他，“去找个酒店住下，莫要乱跑。”
“你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儿，就不怕我出事？”水笙一眼不眨地盯着她：“留在你身边，万一有个意外你还能护着我；要是一个人呆在这儿，我初来乍到又举目无亲，万一……”
璩纶呵断他——“别胡说！”
二人僵持下来，谁也不肯退步。水笙箍住她的胳膊，“你不让我跟着也行，万一我出了什么好歹，你就后悔去吧。”
猛吸一口气，璩纶彻底败下阵来，妥协道：“跟着我也行，不过一切都要听我安排，不可自做主张！”
“没问题！”水笙当即破涕为笑，“只要你让我跟着，我一切都听你的。”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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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第 6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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