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伟，学校把宿舍给你安排在了一楼，就你一个人住，要是有什么不方便的，记得去找宿管知道了吗？”
上了车，贺奕懒散地歪在后座，眼皮掀起薄薄的褶皱，视线虚瞧着马路。
林娟坐在副驾跟他说话，他闻言只鼻腔里“嗯”了声，头没动，眼睛也没动。
贺伟是他以前的名字。小学一年级刚报到那天，刚进教室就听见旁边有人喊“何伟”，那是他们新班主任。林娟看着报名表震惊地发现班上最少有5个男生名字里都带伟，李伟甚至还有两个的时候，当即就决定给他改名。
不过大名虽然改了，可家里人还是习惯性地叫他原来这个字，连生气时候会连名带姓叫他贺伟，现在的名字在家里反而没什么存在感。
至于住校，是他自己要求的，
“吃饭的话，你就别去食堂了，人多，你也不太方便。我让舅舅托人找了学校旁边的餐厅，已经打好招呼了，我把微信推给你，想吃什么每天找他点。那边每天放学以后会送到西门的门卫室，你下课路过去取就行。早餐的话给你带了牛奶和面包，这周先凑合着对付一口吧，妈妈再想办法，实在不行就让同学课间给你带点儿吃的。”林娟视线一直放在后视镜上，她看着无精打采的贺奕，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嗯。”
“......就这半年，明年等你装了假肢，就不用—”
“是哪家？”旁边一直没出声的贺宏峰视线忽然瞟过来，“西门斜对面那家万象快餐？”
“好像是，怎么了？”
“快餐能有什么营养，尤其他们那种小店，搞不好都是用网上爆出来的那些地沟油做菜，他舅舅别是图省事随便打了声招呼。”贺宏峰说完就收回了目光，随意地注视着路况。
林娟拉下脸，“哪有那么多地沟油，净瞎操心！学校周围的孩子不都在吃，也没听说哪个吃出毛病来。”
“那是偶尔吃一顿，小伟可是顿顿都要吃，那能一样吗？”
“怎么不一样了？要真那么不健康早就倒闭了，十七八的孩子本来就长身体。又挑嘴，这家已经是口碑很不错的了，每天店里一放学都是人挤人，林江好不容易托了认识人去说人家才肯答应，要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哼—”贺宏峰冷哼一声“怎么办？让小伟回家吃不就行了？非要住什么校！”
“回家？说得轻巧，你让他怎么走读？骑电动车吗？他现在这样怎么骑？还是你每天来接送，然后再把他另一只脚截了？”
林娟被气得不轻，好几个问题如一般丝毫没停顿地抛出来，没夹杂多少情感的话语迅速充斥于狭窄的车厢，驾驶位的贺宏峰猛然挂了脸，后座的贺奕脸色也更沉了。
这场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父子之间的默契，可只有当事人知道，只不过锥心的难受是同等的，才会下意识有同样的表情。每当话题没防备地跟那场意外有关联的时候，他们都会是这样。
林娟后知后觉，张了张嘴，终究是没说出什么。她眼睛迅速发红，绷着嘴唇，一言不发，一路无话。贺奕在父母看不到的角度紧了紧拳，他抽出瓶水灌了两口，没再管前面的两个人，沉默着将自己禁锢在了耳机里。
办完手续从办公楼出来，贺奕在几个主任的注视和林娟的言语下身心俱疲。他赶林娟和贺宏峰回去，不顾父母在身后的劝阻和牢骚，埋头快步教学楼。
金属材质的拐杖虽然有防滑垫，可磕在水泥地砖上还是很响亮，发出一路“bang bang bang”的声音。他的愤怒与不耐完全无法隐藏，也没想隐藏，通过身体的动作**裸地冲进身后中年夫妇的耳膜。他们接收到了，纷纷停止了跟随。
直到觉得自己走了足够远，远到他们看不清的距离，贺奕才微微放松了肩膀，借着调整书包的位置往后看了一眼。
——没有人。
他颤颤地呼了口长气，撑着最后的力气一点一点迈上楼门口的那几阶台阶。
这个点儿是上课时间，大厅里除了两侧的荣誉栏里贴着的照片，一个人也看不见。贺奕总算能囫囵喘上一口气。
他靠坐在墙边的暖气片儿上，仰着下巴，愣愣地朝着那盏华丽的大吊灯发呆。
如果这个世界只剩下自己就好了，贺奕想。
或者......他离开。
*
三楼最东边的教室里，奚冬正趴在桌子上蒙头大睡。这才刚过了大课间，按理说，一般第三节课的人都像是血管里被直接打了鸡血一样亢奋到不行，这会儿不是在思考中午吃什么就是在底下悄悄玩手机，聊小话、传纸条，总不会闲着。
讲台上正一边讲题一边写板书的数学老师年纪比较大，是学校返聘的退休教师。大抵是教书育人时间太久，见过的是非风浪太多，数学老师格外佛系，连上课开黑都能视而不见，这一个两个睡觉的学生他一般也就选择性忽略了。
奚冬就在这样的环境当中睡得人事不省，从班主任带着一脸颓然的贺奕喊“报告”进来，到让他短暂地自我介绍一下再找地方坐，这一套几乎是平地扔雷的大动作，进行完了奚冬都浑然不知。
用他们历史老师曾经讽刺过他们的话来说就是：一觉睡着，地动山摇不知逃！
贺奕撑着拐杖一出现在15班门口的时候，全体同学的眼睛都不约而同地黏在了他身上。尽管一路上贺奕觉得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可当他刚一迈进这里，却还是被这么多人的视线刺到了。
教室里的人神情各异，黑板前的老师推推眼镜，没什么其他表情，只是有些不满有人占用他的上课时间，皱着眉让他赶紧找地方坐别耽误自己上课。
贺奕搓了把发烫的面皮，从讲台上退到一边去，动作丑陋又僵硬，像个打了败仗的逃兵。
年轻的班主任站在门口，也没敢多话，远远地指了指靠窗最后几排的位置，因为距离略远，贺奕并没有看清老师具体想让他坐在哪儿。
就算没看清也不想再站在这里展览，他撑着拐杖，在大量试探的目光中穿过羊肠般的甬道，动用自己全部的忍耐力快速走向座位。
15班的座位是三个人一列，但人数有差。为了照顾同学，原本靠窗那一大列应该是单着一个人的最后一排，由前面一排补过去了一个。这样，最后两排就都是两个人，看起来比较和谐，同学们也都能有个同桌。
他向窗边走来的时候，最后一排的一个女同学站了起来，默默将自己的桌子拉到了前面那一排，旁边的几个男生也自发站出来帮贺奕放好了角落里一直堆杂货的空桌子，贺奕才在心里自嘲地笑了笑。
也是，他这样的坐最后一排最合适，方便。
桌上还有美擦净的浮灰，贺奕放好拐杖，随手拂了拂，轻轻地坐在了椅子上。
双拐倾斜着靠在教室的后墙，跟饮水机、文艺节留下来的红鼓、暂且搬到地上的球筐和几本无人认领的题册混杂在一起，说不出是别扭还是和谐。
抬眸环绕半圈，教室里频频回头的面孔一个都没见过，讲台上的老师也不认识，只有教室跟以前布局一样，可装饰又大不相同。
陌生又熟悉的环境让贺奕坐立难安，耳畔嘈杂的声音骤然减弱，双耳犹如瞬间被抽了真空，贺奕捂着额头，觉得自己可能会猝死。
前面那些同学并没有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有的甚至拿一面小镜子偷偷观察。那些探究的眼光不停地在他身边扫视，从脸看到脚，一处也没有放过。
他攥着拳，看着这间教室里的人，觉得自己仿佛穿越变成古代游街的犯人，被铐在囚车里，从闹市的这头缓缓走到那头。
道路两边都是看热闹的市民，带着标志性的菜篮子和八卦的嘴，张牙舞爪，唧唧歪歪，顷刻间就能将你的生平扒得底裤都不剩。
他又扫了眼旁边只露个棕褐色头顶，睡得像是死了一样的同桌，内心愈加复杂不堪。
*
一直到放学铃响起来的时候，如神兽般冬眠了一样的奚冬才活动了下整整两节课没动过的手指和四肢，顶着酸麻无力的胳膊腿儿飞快摸了一团桌洞里的卫生纸，眼皮都没睁利索就往厕所跑了。
他闹了半上午的肚子，肠胃抽搐，腿脚发软。从第二节课痛到大课间结束，奚冬好不容易逼着自己在数学课上强行睡着，否则，他不知道今天会不会死在厕所里.......
太恐怖了！
不过就是早上吃了半个昨天中午拆开的面包，不至于吧？？！
等他迈着虚浮无力的双腿晃荡回来，教室已经空了。
将剩下的一格纸又塞回了桌洞里，奚冬抖开桌上被他团成一团当枕头的校服外套披在身上，顺便擦了擦后脖子止不住往外冒的虚汗。
手机在裤兜里震了震，奚冬用指节揉了揉眉心后将手机掏出来，等待几秒后点开了微信。
新消息自动在聊天栏置顶，这是个四人小群，群名很骚气：校草4棵。
是他们宿舍的群。
奚冬撕咬着嘴角的死皮，戳了一下屏幕顶端，又等了一两秒，界面才延迟般地跳出来。
甜田田：@奚冬，一下课怎么就没影儿了，吃什么帮你打。
“甜田田”就是田野，这人性格活泼仗义，今天男生堆里顺把零食，明天女生堆里聊句八卦，大半个月下来，跟班上的人关系都很不错。
奚冬很少被人这样惦记，不太习惯他的热情，对着屏幕有几分不知所措。
他默默地组织措辞，打打删删，磨蹭了好一会儿才打完理由：闹肚子去厕所来着，食堂吃了估计还得加重
-别管我了
片刻后，手机连震两下，还是田野的消息。
甜田田：不行就吃药
甜田田：耗子说他柜子里有，吃完饭拿给你
奚冬盯了一会儿屏幕，才在手机滞涩的延迟中慢吞吞地回复：不用了，没事儿
田野发了个ojbk的表情包，群里就消停了下来。
奚冬顺手将手机揣回兜里，没太在乎舍友的关切，而是在心里给自己出了一道可笑数学题。
假如闹一次肚子少活两个月，失一次眠少活一个月，吃一颗药少活一天，求：活过40岁的概率？
已知条件不断增叠，答案始终在变化。奚冬笑了笑，不求甚解。先去座位上喝了两口水，接着才慢吞吞往教室外面走去。
或许是粗心，又或许是压根儿就没在意，奚冬从醒来睁眼再到回教室拿东西，根本就没发现前排的桌子悄悄补了一张，已经跟一整列都对齐了，而他的同桌，也悄无声息地换了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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