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米长的主楼横铺在附中最中心的位置，霸气地占了整个校园环境最好的一块宝地，过路人稍微抬抬眼，不用任何人介绍就能知道这座建筑是承载莘莘学子梦想的地方。
15班的教室是一长条教学楼最东边倒数第二间，挨着卫生间和楼梯口，地理位置特殊，这边的楼梯间荣获距离食堂、宿舍最远的荣光。
平时他们班和隔壁的16班都喜欢就近从这儿走，远是远了点，人少也是真的人少。到了一楼再该去哪儿去哪儿就是了，何必去中间的楼梯人挤人下饺子呢。
然而奚冬对于这里，却有些抵触。
他从高一就被分在了这个班，一开始，他也喜欢安安静静地从这边走。直到去年冬天，楼上4班的一个女孩儿，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听说，突发奇想要追他......
自那时候起，奚冬放学总能看见那姑娘跟他“巧遇”。
厚重刘海下的眼睛其实他都没看清过几次，可每每都有同学们不分场合地起哄。他不知道怎么办，后来他就干脆不从这边走了，他宁愿去下饺子，也想尽量地避开这些。
到了这学期，听说那姑娘都已经从竞赛班掉到普通班搬到了最西边儿的7班，可他这个习惯反而保留了下来。
整栋教学楼在下课铃打响后的5分钟内就全走完了，奚冬独自穿过静谧的走廊，鞋底踩在绿蓝红黑交错的彩色地砖上，连脚步声都浅浅地。
他落脚不使力，仿佛一尾鱼游在池塘，拍打水花，却俏皮地收尾，除了涟漪，什么都留不下。
过了四五间教室，奚冬在一片安静中突然听见些怪异的响动。
那声音不大，像是有人用小锤子在轻轻地敲什么东西，仔细听又不止一道，偶尔还伴着清晰的碰撞声。
这是在干嘛......？
奚冬眉心小幅度动了动，脚步半顿，有些不太想过去。
他不好奇那边是什么人，在做什么，光想到万一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万一会牵扯到自己，就阵阵烦躁。
犹豫片刻，奚冬还是打消了再一路折返回去的念头。万一真有什么，调监控不就显得像他有鬼一样？他这么想着，将脚步放得更轻，准备再多走一点儿，从最西边儿的楼梯下去。
奚冬捏着轻轻的脚步快速往前走，很快就经过平常走的那截楼道口。他目不斜视，但楼梯上的人还是闯进了他的余光中。
一个拄着双拐的人在别别扭扭地下楼梯，那些动静，都是拐杖的声音。
奚冬松了口气，的第一反应就是估计扭到脚或者摔到腿了，他初中时候经常看见学校里有人这样，不过那些人多半是“闯荡社会”时候被野大哥打的。
而等他视线稍微向下移了一点，看见他微微垂了几公分的裤脚时，眼神立时便多了些什么......
他左脚位置，分明是空的！
这是个......残疾人？
......
他们这届还有这么一号人物，怎么没听别人说起过？
校服这么新，刚转来的吗？
这些鸡零狗碎的事儿奚冬一向不怎么关心，他虽然不知道这人是什么时候来的，不过他瞧着这个人，下楼好像太不熟练的模样，上半身晃晃悠悠的，感觉下一秒就要摔——
“我c——”
他刚想到这儿，楼梯上的人便惊呼了半声，剩下的声音还没出来，他整个人宛如海带一样在空中飘摇了一下，接着就是木质物和金属、大理石的碰撞声。
“——哐啷！铛——”
奚冬下意识闭上了眼睛，不想看见后面的场景。刚下了没两阶，没防备的脸冲下摔下去，估计要破相。
等到丁零当啷的动静停了，他才睁开眼睛，然而想象中的场景却没出现。
那人没如他以为的那样以一个狗吃屎的姿势摔下去，估摸在千钧一刻之际扔了拐杖，转而抓住了楼梯旁的扶手，虽然可能晃了几下，但最后还是稳住了。
因为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奚冬甚至看见了他手臂上暴起的青筋。
拐杖直接被抛弃，噼里啪啦顺着台阶滑了下去，一个掉在拐角的平台上，另一个卡在了扶手拐弯儿的缝隙里。那些听起来就很狼狈的声音，也都是它们发出来的。
还行，好歹人没事儿。
不过......奚冬多看了几眼，难得有点好奇地想，他拐杖掉了，怎么下楼？
那人站在原地，似乎也在思考，宛如被施了定身法一样，保持着一个姿势，呆在原地好几分钟都没再动弹。
奚冬也保持同样的姿势，在几米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着，却并不打算去帮助这个看起来很无助的同学。
他没有那么多的同情心，也从来不会觉得谁很可怜，一个人有一个活法，再可怜又能比得过他吗？
现实不是卖惨大会，众生皆苦。像他们这样的人，生存的第一要义便是拒绝所有怜悯，只有远离才不会依赖。
虽然大概率也没什么人会可怜他......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奚冬感觉自己有些站不住打算着要不要先悄悄走掉好了的时候，楼梯上的人终于动了。
他先响亮地骂了一句“操！”，声音打在墙壁上反弹了好几个来回，余音绕梁。紧接着就像豁出去了，一屁股坐在了台阶上，用双手撑着身体，一点一点往下挪。
奚冬暗叹一声“牛逼”，抽腿刚打算走，才转身就听见了底下传来一个压抑的啜泣声。
那人哭了......
*
这漫长的几分钟里，贺奕其实想了很多。
他回忆起自己在篮球场上奔跑的快感、投篮的潇洒，想象着如果是电影或电视剧该用什么样的镜头去展现他的矫健和帅气。
又立刻想到当时车辆侧翻以后从剧痛到麻木的整个过程，锥心刺骨仿佛还能切身感受。
最后便是在医院里，他望着自己微微露出一点皮肉的脚踝，喉咙像是吞过一吨重的沙子，死死压着他，一句话都没能说出来。
回忆如潮水一般包裹着他，窒息和恐惧充满了大脑，他连挣扎都没来得及，眼泪就随着怒吼毫无预备地落下来了。
滚烫的液体飞一般划过他的脸颊，贺奕在自己粗重的喘息声中，还听见了水滴落在大理石上的声音。
真tm扯淡，哭就哭吧，还流这么多眼泪，又tm不是美人鱼！
脑海中冒出个声音不遗余力地嘲笑自己，贺奕不堪其扰，扭曲地控制着自己的表情，试图将那些滚烫的水珠憋回去。
就算是可怜，也绝不狼狈！
那样疼他都挨过来了，现在这些又算什么？
算得了什么.....
只是他不知道，一切故作坚强在真正的脆弱面前，都只是绣花枕头的作用罢了，一个人难堪的处境，也不是他忍住不哭出声就可以视而不见的。
奚冬看够了热闹，默默收回了视线，抬脚准备悄悄闪人。
以他的经验，这种情况，谁都不想让别人窥见。涉及自尊和脸面，换作是他，他也不好受，
可他才刚抬腿走了一步，楼梯上的人就像是听到了一样猛地一扭头，一双泛红的眼睛与奚冬有点错愕的目光毫无准备地对上了。
贺奕眼里的泪还没流完，视线十分模糊。他拼命按捺住自己想要眨眼的冲动，瞪着酸涩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两人看着对方，都没有开口，空气凝固在四周，似乎连呼吸都没法做到。
“看你妈，滚！”贺奕打破沉默，极度烦躁地骂了一句。他的眼泪还模糊在脸上，但眼神却是足够凌厉！他盯着站在上面那个高高瘦瘦的男孩，心里唯一盘算的就是按照自己现在的情况，能不能弄死他？
两败俱伤也好！
奚冬没防备被骂得微愣了一下，原本就没什么表情的脸彻底冷了下来。他剔除了想从另一边楼梯走人的想法，抬起脚，耀武扬威地，从那人身侧走了过去。
下十几阶楼梯对于一个四肢健全的人来说毫不费力，奚冬走得很快，路过那人时还轻轻看了他一眼。
他本来不是刁钻爱挑事儿的人，又不占理，只不过因为那人骂脏话的时候，带了个“妈”字，他非常讨厌罢了。
贺奕看见那目光，拧着眉还没来得及动怒，人已经在转角平台处了。他的拐杖跌落在那里，只见那人停下脚步端详了一眼，陈旧的帆布鞋胶边张开个口子呼吸了一下，又合了回去。他抬头看了一眼自己，紧接着将圈绕大了些，像是地上拐杖有什么传染病一样，尽量躲开着走了过去。
坐在楼梯上的贺奕双目充血，手臂青筋暴起，眼看就要暴跳如雷，可在他透过眼泪努力看清那人的长相时，却反常地眯了眯眼睛，停下了蓄势待发的动作。
他住院的时候，见过这个人。
且记忆犹新。
医院里的人形形色色，来来往往，今天是你明天是他，大部分他连脸都记不住。而这个人，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为......
这个傻逼有艾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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