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父一直知道,余情似乎无时不刻不处于痛苦之中。
今年,余情就要满18岁了。在这快18年里,余父没有去过他学校一次。诚然余情之前得过奖,让他在自己的公司和众多亲戚之间风光了一把,但是自己的孩子好像一闪而过的烟火,很快,余情就再也什么都写不出来了。
有时候余情让余父感到陌生,甚至有些可怖。这真的是自己和妻子一起孕育的结晶吗?怎么这么与众不同呢?没有社会性,不像正常人,却在写作这方面有着敏锐又尖锐的天赋,但是这样的天赋也让他变得更加奇怪了。
嘴里常常在念念叨叨的一些太宰、芥川……,又是什么意思呢?
他就不能不写那些让人读不懂的东西,就像一个正常人一样,正常生活、学习、考上一个好大学,再结婚生子吗?
——上天保佑,上天保佑,他的孩子终于正常了。从某一天开始,他发现自己的孩子不再嘴里总是念叨着什么太宰、夏目、芥川。
他说他写不出东西了。太好了!
所以,现在,是该一切回归正常了吧?
——而现实却给了他一击。
他的孩子没有回到正常。
今天,他收到了自己孩子的一诊成绩。
很糟糕的分数,老师说,照这样下去,余情估计只能上个一本。
只能上个一本?
余父生于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中国,做到今天是个小主管的位置,一路走来并不容易。他对学历深信不疑,他坚信,如果当初只是个大专生的他有钱去读了大学,他这一路会走得更加顺利。
他当初是因为没钱才去读大专的,余情现在在干什么!?
他每年给余情交那么多钱读书,余情就给他回报了这样一个分数?!
余父怒不可遏,扫落了自己办公桌上的文件。
*
今天是一诊成绩公布的日子,但是余情并不知道。
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整个房间都被他铺满了草稿纸,每张纸上只有他能看懂的字符,被标好了顺序,方便他待会整理,这是他一贯的构思方式。
夕阳落下,余晖大片倾洒在他身上,他忘记了开灯。
开始写这些东西的时候,余情内心十分平静。
也许一切都会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余情想。他现在已经能写出东西了,这是一个很好的征兆,不是吗?
“啪嗒”
等他的眼皮突然被一束强光照射到的时候,他猛然惊了一下,才发现是父亲下班回家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了他的房间门,也打开了他的房间灯。
父亲看上去脸色有些红,好像还喝了点酒,余情闻到了酒气。
在门口站着,他是那么的高大威严,不怒自威。
他一手撑着门框,一手撑着房间把手,问:“在干什么?怎么不开灯?”
余情手里还拿着笔和纸,正趴在木地板上,闻言坐了起来,说,“……在写东西。”
“我问你怎么不开灯?眼睛不要了?”
“……忘了。”余情说,他看着站在门口的父亲。
父亲的眼睛里闪着一种光芒,余情觉得自己看不懂。
父亲看着自己的时候,有时候会让余情产生一种无处遁形的感觉,他看自己的眼神好像就是在看一个垃圾、怪物,或者是一个从外太空来的不明生物,总而言之,那绝对不是一位父亲看待自己儿子应该有的眼神。
余情知道自己的父亲讨厌自己。他有着超乎常人的敏锐以及艺术家般天生带有的直觉,所以他从很早以前就知道这件事了。
而门口的余父也在看着余情。他的儿子,马上18岁,有着在人群中能第一眼获得别人注目的长相,气质忧郁,充满了未知与危险的吸引力。
他是一个很高傲、很尖锐的人。余父心想。在与人交往之中,他时常会避开和这样的人往来,因为他时常会在这样的人面前露怯。
余父心里其实很清楚,自己的儿子其实是个很优秀的人——在写作这方面上。
但是正是这样的写作天赋,让他变得目中无人、自以为是,甚至——在挑战自己的权威。
他的家里不需要这样的人。他只是需要一个傀儡,一个完全听他话的人。他的孩子可以没有主见、没有思想,甚至愚钝。但是一定不能太过自我、太过尖锐、太过强大。
因为他把控不住。
他理所应当的,对自己的儿子产生了一种厌恶和恐惧的心情,这种心情驱使着他去打碎自己孩子的骨头,并且直言不讳地表现了出来。
他眯着眼睛,说:“你说,你在写东西?”
余情愣了一下,说,“嗯。”
余父说:“你还写得出来吗?写不出来的话,就放弃吧。”
余情说:“我能写出来的。我已经……我已经在写了,写了很多了。”
“真的吗?”
面对父亲突然的疑问,余情愣了一下。
父亲的话像是把他拉回了现实,他低着头,看着满地的草稿纸,磕磕绊绊地说:“我、我能写出来的……”
“真的吗?”
父亲再一次的质问充满了怀疑和蔑视,余情说:“真……真的。”
余父没有再说话,只是走进他的房间,打开他的书柜,柜子里面全是密密麻麻的草稿纸。
“你是真的能写出东西来了吗?”余父的语气突然变成诘问,他手一用力,柜子里成摞的所有稿纸都被抽飞了出来。
密密麻麻的稿纸洋洋洒洒在整个房间翻飞飘落,又轻飘飘地落到地上。
最后落到余情面前的,是一叠稿纸。
而最顶端上写的是三个红色的字:“已退回”。
余情茫然地看着这三个字,这才想起,是啊,这段时间,他不止一次被退回了稿件。
“你是真的能写出东西来了吗!”余父大声咆哮着,“看着我!回答我!你他妈写不出来!真写得出来,你不至于被退回这么多的稿件!你写不出来,就别他妈写!浪费时间,你自己看看你这次一诊考了几分!”
余父的声音越发大,似乎要冲破整栋楼,余母急忙从厨房里跑出来,道:“好了好了,别吵了,都出来吃饭吧?”
母亲的及时出现让这场争吵戛然而止,余情拿着笔的右手开始发抖,但是他很快将自己的手隐藏在袖口之下,不让其他人看出来。
“快出来吃饭了。”母亲温柔地扶着余情的双肩,把他往餐桌上带,一边对余父道:“你吼什么吼?”
“你自己看看他考了几分!”
“好了好了,你还来劲了,吃饭去吃饭去……”
吃饭的时候,余情张大着嘴巴,努力地装成一个正常人。
他一口又一口地往自己嘴里塞白米饭,也不动其他的菜。
他在极力抑制自己的情绪。
他的眼泪不断地想冲出眼眶。
但是他没有哭出来。
他不能哭。起码不想在父亲面前哭,这会让他感觉自己输了。他不会输。
吃完一碗白米饭,他回到房间,把窗帘全都拉上,整个房间霎时间变得又黑又暗,密不透风,活像个笼子。
可是他不在乎,事实上,他很享受这样的黑暗,足够安静,足够孤独,他甚至觉得还不够,于是他蹲在角落。
过了一会儿,母亲敲了敲他的门:“小情,你婆婆给我们拿了土鸡过来,我们出去一趟。”
余情在黑暗里,没有吭声。
房间外传来父母的声音。
“小情没有回答我们……”
“管他干嘛,他爱干嘛干嘛,走了!妈还在车站等着!”
余情依旧没有作声。
他耐心地数着父母的脚步声,哒、哒、哒……
他们一共走了19步。余情想。
等到大门声音被关上的时候,他才后知后觉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愤怒。
可是看着房间里铺满的稿纸,他眼中又充满了迷茫。
恍惚间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团火焰,火焰之中躺着一个人,手上拿着的是草稿纸张,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符。
而那个在火焰之中躺着的人表情是从未有过的平静,那双眸子像经过了新雨的冲洗——那个人是他自己。
而自己又把他看得如此的真切,包括他手上的纸张,上面密密麻麻,全是手写的文字,是他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一阵风席卷,霎时间一切火焰都消失,紧接着天空下起了绵绵细雨。
……
春天来了,小余情坐在花园里玩。
他几乎是天性就敏感,他蹲在花园的角落里看着蚂蚁搬家,然而很快,一阵大雨落下。
他看到蚂蚁仓皇地加快着自己搬运东西的速度,有几只蚂蚁甚至要被雨水击倒,小余情感到惊慌,他急忙伸出自己的小手,遮挡在蚂蚁群上方。
可是没用。他的手实在是太小了,而雨也实在是太大了。
“余情!”是妈妈在远处叫他。
小余情抬头,脸上满是雨水。
还有他的眼泪。
“妈妈,蚂蚁好可怜啊。”
“可怜?”
“对啊,它们好努力、好努力地在搬东西,可是雨实在是下得太大啦。”
“万事万物都有他们自己存在和生存的规律。”
“可是……他们好可怜啊。”
“可怜?你不如可怜可怜你爸妈我们!”父亲的声音不知道从哪里传来,“每天起早贪黑上班,就为了供你读书!”
……
小学的时候,开学第一天。
老师让做自我介绍,小余情站在讲台上,认认真真地做了自我介绍。
“大家好,我叫余情。余是‘赠人玫瑰、手留余香’的余,情是情绪的情。我的爱好是,看书、写作……”
“看书?写作?装什么乖啊。”台下有男生窃窃私语。
介绍完之后,台下有人举起了手。
一个小朋友好奇地在全班同学面前站了起来,瞪大了眼睛看着他,那双天真无邪的眼睛里满是惊讶:“就是你吗?”
“你就是那个,被蚂蚁吓哭的人吗?”
台下传来一阵哄笑。
……
初中的时候,一次月考。
语文考试场上,临近尾声,周围同学都开始奋笔疾书写作文。
监考老师走过来,关切地问他:“同学,你是哪里不舒服吗?”
余情茫然抬头,说,“……我没有哪里不舒服。”
“那你为什么哭了呢?”
余情这才惊觉自己眼眶湿润,他小声地下意识解释,说,“这篇阅读理解的选文比较感人……”
说完,他抬头,对上了监考老师的眼神。
那是一个充满了惊讶、奇怪和质疑的眼神。
……
恍惚中,余情听到了一个声音。
这道声音不属于任何一个人,它仿佛是一道神谕。
这道声音说:“你生来就是要拿笔写下什么的。所以你忧郁、狂妄又自大。”
偶尔几个瞬间,他也梦到过这道声音,这道声音像是梦魇,偶尔会出现在他的梦中。因为这是很多人对他的评价。
但是今天,他才恍然。
这个天赋是有期限的。
也许父亲说得对。
他可能不会再写出东西了。
就算再写,也只能是被不断地退稿。
……
余情是被手机震动声吵醒的。
震动声响起时,他没有动。
直到这一次响声结束之后,又一次响起时,他才慢慢地拿起了手机。
打开一看,手机里早就已经有三个未接来电。
这是第四个。
余情接了电话。
“喂?”
“嗯。”
“怎么刚才不接电话?”季臻猜测道:“在睡觉?”
余情:“嗯。”
季臻听着余情的声音,觉得不对。
他慢慢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依旧用他一贯的温和语气问:“那我是不是打扰你睡觉了?”
余情还是:“嗯。”
季臻便确信了余情的不对劲。
季臻一边按下免提,一边开始换衣服。
“你在家吗?”
余情:“嗯。”
季臻以最快的速度出了家门,同时带上了他的重机车钥匙。
季臻问:“吃晚饭了吗?”
他跑到自己家的车库,没有让自己的喘息声泄露。
余情:“嗯。”
季臻走到一辆车身炫酷的重机摩托边,说:“可是我还没吃晚饭,我好饿啊。所以我现在打算出去买点吃的。”
余情:“嗯。”
“你想吃吗?我们出来一起吃?”
“嗯。”
“不想吃?”
“嗯。”
……
无论说什么,余情都说“嗯”。
季臻要开车,他说,“我现在要开车了。”
“嗯。”
“其实我不是要去吃夜宵。”
“嗯。”
“你等我好不好?”
“嗯。”
季臻发动引擎,没有挂断电话。
电话里,余情那边很安静,季臻这边传来了风声和引擎发动的声音。
开车过去很快,十分钟之后,季臻就到了余情的小区。
季臻知道余情家的小区,但是并不知道余情家具体在哪一户。
他正准备问,身边急匆匆地经过一对中年夫妇。
“咱妈还挺好,有土鸡都想着咱们。要是下次能直接送到家里来就好了,去车站拿还怪远的。”
“什么时候了还土鸡!快回家,从刚才开始余情的电话就一直占线,别是出什么事了!”
“他能出什么事!”
“你说呢!你刚才发这么大的火!你没看出他情绪不对吗!”
边说着,两个人提着东西走路的速度越来越快。
季臻悄悄跟在他们身后,两人没有过多关注他。
余情家住二楼,在门被打开的那一瞬间,季臻直接走上去甩开余父,在两人惊慌不解的声音中,直接冲进了余情的房间。
屋子里很乱,到处是散乱的纸张,还有一些用红笔标注的“未过稿”、“已退回”。
这里刚刚结束了一次争吵。
季臻是在房间的角落里看到余情的。他瑟缩在角落里,整个人看上去像是安静地睡着了,但是季臻却看见他在发抖。
季臻说不出来当时的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情。
他的意识不受他控制,他只能遵循自己所有的下意识的动作——他抱住了余情。
就像那次在学校大门那样,又像是在桥上那样,亦或者是图书馆翻墙的那次。
他抱着余情,心里被揪紧得发麻。
他不知道这里刚才发生过什么。
但是季臻想,他很清楚地知道,他接下来要做什么。
“是这些让你感到痛苦吗?”季臻问。
余情说:“嗯。”
他被季臻抱在怀里,禁锢得像是一个亲密无间的拥抱,好像他是被存在着、被确认着,整个世界里就只剩他们两个人。
余情的视线穿过季臻的肩膀,看着不远处,他小声道,“我好……”
“我好难受啊。”
“季臻。”
过往的荣誉也好。
失败也好。
都让他……
“好难受啊……”
“季臻……”
伴随着呜咽的声音,季臻颤抖着从包里摸出一个东西。
“啪嗒”
“如果是这些东西让你感到痛苦,”季臻抱着怀里的人,感受着和他同频的颤抖、彷徨和失措,心里像是被密密麻麻地扎满了针孔。
“啪嗒”
如果荣誉让你感到枷锁,那就让它消失。
如果失败让你感到痛苦,那就让它烧毁。
“那我们就烧掉它们。”
“啪嗒”
一道弧线朝密密麻麻数不清的稿纸扔去,连带着最中央的那张百年芥川奖证书,以及数不清的草稿纸,刹那间,房间里升起了一簇火光。
火光很快开始蔓延,燃烧。
“烧完它们,我们就出逃。”季臻轻声说,“就现在。”
火焰映在两人之间,明灭跳动着,余情看着,觉得发热,像是自己的瞳孔都被点燃。
他感到眼角湿润,接着有什么滑落,是自己的眼泪。
在火光中,季臻注视着他,亲掉了他那滴滑落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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