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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孩提时期的记忆往往像碎掉的果壳,自然有一种难以拼合的性质。许多次,长大的蔓萝试图回想幼年的事情,只能在脑海里仓促地看见一幅雾蒙蒙的画面,更多的细节总是从亲近之人的话语里听来。

之所以写到如此的想法,在于蔓萝心有不舍地想要追忆她的从前。八岁那年冬天,她的祖母不慎摔伤了腿。这本不是什么大事,至少年幼的蔓萝尚不清楚:对于上了年纪的人而言,这可能夺走他们的性命。

来年春天,她的祖母在疼痛中离世。夏天,他的祖父声称自己看见了回魂的祖母,只身一人跑到铸河边上自言自语,念叨着:“如今你已解脱,能得上天庇护,来世再与我做回夫妻……”

近五十年来小野村从未向天奉献祭品,从前只是口耳相传,却没有谁真切地体会过。祖父的失常唤醒人们的恐慌,这份恐慌到处传染,导致人们不愿再靠近蔓萝一家。那个关于天的故事突然就成了流行在小野村里的疫病。

这份不安与躁动给蔓萝的家庭带来的,起初只是孤立与冷眼。原本母亲的打算是丧期结束,重新开始刺绣的教习,这是祖母生前的遗愿之一。现今出了这样的事情,自然不再有人愿意把自家的孩子送去学习。

至于父亲的境况,蔓萝并不清楚,他从来不和蔓萝讲述自己的境遇。他是老实憨厚的农夫,对于蔓萝的情感表达停留在简单的关心问候和基础物质层面,又或者,在他的观念里,蔓萝压根没有什么想法可言。

蔓萝不是迟钝的孩子,她似乎天生拥有一颗敏锐的心,已然觉察到自己的生活弥漫着不同寻常的奇怪氛围。从前她溜到学堂旁听,先生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偶尔还考校她的进度。前些日子她一如往常,给父亲送完饭靠近学堂时,先生却冷着一张老脸,直言不允许她再次出现。

隐秘的恶意尚未蔓延开来,从前亲切的邻居们只是冷眼瞧着。

对于蔓萝来说,生活的变化在此时尚且不明显。即使恶意正在蔓延,她到底意识不到不能去学堂、没有人同自己说话……这一系列的变化在一个封闭的小村落里意味着什么。说来说去,她的父母没有教过她读书意味着什么,她只是喜欢听先生讲洪荒和宇宙。在先生的讲述里,她知道春天冰雪消融,冬日的大地覆盖一层皑皑白雪。她知道了世界的开始于一个睡醒的巨人劈开巨球,知道太阳是温暖的、生命的象征,月亮是柔情的……

后来,她一日日地和母亲在家刺绣。大约因为冬日将近,院子笼罩在一股迟暮的怠惰中。蔓萝家不大,前厅正对门口,厅前种着一颗瘦弱的桑树,蔓萝依稀记得自己吃过桑葚,今年那树却光秃秃的。桑树左边是一间厨房,右边是蔓萝的,和父母的卧房。

母亲早早做完了今年的冬衣,继续教蔓萝刺绣。一开始,她还有耐心称赞蔓萝的安静,可以耐得住性子在家学习女工。慢慢的,蔓萝的绣法丝毫没有长进的表现,从六岁到九岁,从九岁的春天到九岁的深秋,蔓萝绣出来的图样还是歪歪扭扭的,翻过背面一看,针脚缠绕在一起,好像糟糕的生活一样惨不忍睹。

母亲幽幽叹气,放下手里的绣棚,倚着桑树出神。

这段时日她很不好过。公公的离奇举止影响一家人平静的生活,入秋后之后,他又一病不起,丈夫便搬回老屋去照顾。她每天闷在家里,既不能外出走动交往,也无法改变现状。好几次她试着和邻居的女眷攀谈,她们却跟见鬼似的避开自己,自己又何苦自讨没趣地凑上前去呢?

蔓萝并不清楚母亲的心绪,只默默坐在一边继续手上的针线。她想,总有一天她会和母亲一样厉害,等到这段艰难的时期过去,一切回归正轨,未来她便要继承母亲的教学事业。

蔓萝心里想着总有一天,怀抱着希望。然后入冬前她的祖父掉进铸河离开了人世,她的父亲想尽一切办法,希望能打捞尸体,体面地下葬。他到处找人、求人,低声下气地说着好话,然而他们只是回以怜悯与犹疑。他凄惨地哭喊着,无人应答。最后他跳进铸河,却和自己的父亲一起永远沉没在水底。

没有人去通知蔓萝母女。蔓萝的母亲左右等不回来丈夫,她回老屋里也没有人影,她低声下气地到处打听,终于在日落时从村长夫人口中获悉了丈夫和公公的死讯。

那时,这个一向温柔内敛的女人是放声大哭了吗?还是直接晕倒在地,亦或者是愤怒地质问周围人为什么不救他们?蔓萝有些记不得了,她的脑子、记忆,一片空白,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回忆起来。只记得自己和形容枯槁的母亲过完了冬天,她总是呆坐在桑树下喃喃自语。可是她都说了些什么?——蔓萝还是想不起来,只记得自己在那个冬天突然学会了好多家务。烧水、煮饭、铺床、煨热炭火……她留心着母亲的动静,免得她又穿着单薄的衣裳坐在风雪里。

有一天下午稍微出了些太阳,母亲僵硬着手脚走到院子里,坐在积雪的桑树边。蔓萝给她裹上棉袄,搬来炭盆放在她脚边,又拉来一张凳子坐着刺绣。她在努力学习母亲曾经的桃花图,仍旧心怀希望,总有一天她也能和母亲一样厉害。

母亲的体温和阳光融化了地上的积雪,留下一滩污水。母亲直直地看着水中模糊不清的自己,这位正值年华的少妇半头华发,双眼浑浊,失去了生命的光华。

她问蔓萝:“这是谁?”

蔓萝不解:“娘说谁?”

她颤巍巍地指着积水上的倒影,问:“这个人,是谁?”

蔓萝凑过去看,污水映照出她小小的脸庞和憔悴的母亲。

母亲突然发出一阵凄厉的大笑。

蔓萝茫然地看着母亲,发现她一直在笑,一直在笑,笑得浑身颤抖,笑得眼角沁出了泪花。她很想喊一声娘,想让她停下来,可是她浑身发抖,怎么也使不上力气,发不出声音。母亲尖利的笑声重重敲打在蔓萝心上,敲得小小的蔓萝喘不上气,头脑发晕,她忍不住喘息起来,这喘息声和笑声混杂在一起,回响在狭窄逼仄的院子里,灌进蔓萝的灵魂深处。蔓萝哭了起来。

等到蔓萝停止哭泣时,母亲的笑声也停止了。她泪眼婆娑地想躲进母亲怀里,仿佛很早很早以前,她总是被母亲温柔地抱在臂弯里,透过她的怀抱去看外面的世界……蔓萝伸手握住母亲带着一点暖意的手,发觉她也死去了。

原来笑声是这样停止的啊。

蔓萝想道。

蔓萝有点想不明白,她有点不知所措——只是有点而已。所以她学着母亲的样子,呆呆地坐在院子里。蔓萝在想什么?蔓萝不知道。

月亮升起来了,她的光辉普洒大地,照亮这方小小的院子。院子里有一棵瘦弱干枯的桑树,蔓萝依稀记得自己吃过它结的果子,如今却光秃秃的。桑树的左边是厨房,右边是蔓萝的房间,还有父母的卧房。这两个卧房是连同的,中间用一扇小门隔开。蔓萝的小房间里有一张小小的床,铺着家里最柔软最暖和的被褥,床边有一张方形小竹桌,桌面上放着一个茶壶和小陶杯,是村口陶匠送给蔓萝的满月礼,他和蔓萝的父亲自小一起长大。这张小方桌下面有两个抽屉,里面放着蔓萝的发绳、头花,母亲说,等到明年生辰,要送给蔓萝一把镜子,以后就可以在自己的房间梳头发了。

蔓萝抬头看到月亮,看到月亮也在看她。这一晚的月亮真圆,娘说月圆象征团圆。

眼泪顺着蔓萝刺痛的脸颊落下,小小的蔓萝站起来,走出家门,开始挨家挨户地敲门。她能做些什么呢,至少不能让母亲就那样待在院子里吧。她从家门口一路走到村头,又从村头走到村尾,低声下气地哀求着这些熟悉的面孔,希望有谁能施以援手。沉睡的小野村渐渐亮起灯烛,梦中的孩童被吵醒,嘹亮的哭声此起彼伏。

“请您帮帮我……”

她一直走啊走啊,从最初的恳求到麻木的重复。好像有人说了什么,但是蔓萝睁着空洞的双眼,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了。身体好沉……她摇摇晃晃,仿若一根折断的枯枝坠落了。

几个村民见状,把村长请了过来。

蔓萝再次找回记忆时,陌生的房顶首先映入眼帘,她盖着一床灰色被子,身下铺了绵软的薄褥。

村长夫人坐在一旁,昏黄黯淡的灯火映出疲倦的面容。她五十来岁,身材瘦小,长着一张慈蔼和善的面孔。

村长一家是村里出了名的老好人。几年前,村长一家还住在小野村里,常能见到他们在村中来来回回,向有需要的人施以援手。后来,他们膝下独子病逝,村长夫人哭伤了眼睛,身体也虚弱下来,夫妇二人便搬到村口南边靠近铸河的地方,不再主动过问村里琐事。

村长夫人看起来十分虚弱,强撑着一对浑浊的双眼。原本她睡得正香,村民们抱着昏倒的蔓萝,把门敲得震天响。此时她哈欠连天,忽然听见床板的咯吱声,于是扭头对蔓萝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

“你吃饭了吗?”

蔓萝呆滞地摇摇头。

村长夫人忍不住叹息一声。

“你这苦命孩子……”村长夫人面色不忍,“这段时间先住叔婆家吧。你缺什么少什么,或者要从家里带什么的,跟我说一声。”

蔓萝张开嘴,却感觉喉咙好像消失了,没法发出声音。

村长夫人赶紧给她倒了杯温水。

一杯温水下肚,蔓萝总算能挤出一点声音,她撑起身体,先对村长夫人道了谢,随即又陷入沉默。她还没能从剧烈的冲击里反应过来,亲人接连离世,母亲在自己眼前暴毙……蔓萝蜷缩在陌生的床榻上,紧紧抱住双腿,这样可以给她足够的勇气和温暖。她已经疲惫不堪,虽然心头总因被对亲人的思念卷起酸涩,但她实在没有更多的眼泪可流,连牵动脸庞哭泣也吃力。蔓萝眼神空洞,直直望着床头——一个双层的小木柜上叠放了两张冬被——可是这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蔓萝感觉自己的头有些痛。

“叔婆,我想睡觉。”

村长夫人应了一声,“我就在隔壁屋子,小萝如果睡不着就来找我,叔婆可以陪你。”说罢,她推门离开了。

伴随着房门吱呀的声音逐渐退去,卧房陷入一片寂静。蔓萝把头埋进臂弯里,久久没有动作。烛火将她的影子拉长,投射在身后的墙壁上。

慢慢的,烛火燃尽了,黑暗爬满她身侧,一声压抑的哭泣终于溢出,打破四下的寂静。

窗外似有春虫哀鸣,月光已隐入深谷。

次日,难得的好天气,爽朗清新的晨风带来新一天的气息。蔓萝茫然地平躺在床上,她早早醒了,却一动也不想动。

许多疑问从她脑海里闪过,答案那么显而易见,她不想自欺欺人,反而因此不知所措。想着想着,就这样躺了下去,连时间流逝也未曾觉察。直到房门被轻轻拍响,蔓萝才恍然惊觉自己还在床上躺着。

村长夫人的声音响起:“小萝,你醒了吗?叔婆给你煮了糖蛋茶,起来吃点吧。”

糖蛋茶一般在年节才能吃到,用热水冲开搅散的鸡蛋,撒上糖粉,早上热热地喝上一碗,就能一整天充满力气。

蔓萝抹了把脸,跳下床一边整理衣服一边应道:“等一下,我就来。”

自昨日午后蔓萝就未吃过东西,一碗糖蛋茶下肚,反而勾起她的食欲。但是寄人篱下的现状使她不好意思开口,只能帮忙收拾好碗筷,后面再慢慢打算。

村长夫人搬来竹椅,招呼蔓萝坐下,一起晒太阳。

正值暖春,和煦的日光透着纯白色花香,暖洋洋地晒着。她们静静坐着,谁也没有开口。蔓萝盯着双手看了一会,又悄悄去看村长夫人,发觉她正看着自己。当她们视线交汇的一霎,蔓萝紧张地错开视线,不愿被探知内心的涌流。但村长夫人并未放过这个交谈的好时机,她笑眯眯的,试图打消蔓萝的防备。

她从寻常家里话说起,“你叔公一早出去了,我让他中午带条鱼和豆腐回来,到时候给你炖鱼汤喝。”见蔓萝只是小声说谢谢,她又闲聊起来:“你爱吃什么?叔婆家院子里有新出的笋,和去年的腊肉一起炒了,不知道你爱不爱吃。”

蔓萝的脸慢慢涨红了,有些不能承受这份亲热的善意。

“谢谢叔婆,不烦劳您操心了。我打算回家去住。”

村长夫人哎呀一声,说道:“你一个小女儿家,那怎么行?干脆在叔婆家住下吧。你缺什么少什么,回家里拿来就行了。这里虽然小了点,好歹我还能照顾你,有什么话你和我讲,也好和我做个伴。”

蔓萝只好用干巴巴的声音答道:“我得安葬我娘。”

也是这个时候,蔓萝才有种神智回归身体的感觉。

说起昨晚发生的事,村长夫人默默许久,轻轻叹了口气。

“也是,你不回去到底说不过去。本来打算我和你叔公来办,但是……罢了,你爹娘只有你一根独苗。”她说,“你叔公今早找陈婆子去了,她是村里办白事的,等下午你一起跟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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