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已过,华瑶刚洗完澡。
她坐在床上,翻弄账本。她虽然贵为公主,却没有自己的封地,钱不够花,经常为银子发愁。
宫里赏赐的珠宝首饰全部刻有“高阳”二字,“高阳”是皇族姓氏,尊贵之极,天下皆知,她不能把那些东西拿出去卖。
她翻了一会儿账本,昏昏沉沉睡着了。她做了一个噩梦。
在梦里,她回到了从前。
那时候,她和母亲住在一起。
她的父亲是九五至尊,但她的母亲出身贱籍。
母亲原本是教坊司的舞姬,京城官员把她当作礼物献给皇帝,皇帝十分宠爱她,却没有赐她位份。
出身贱籍的人,这一辈子都是贱民,贱民不能入住皇城,这是祖宗流传下来的规矩,皇帝不会为了任何人破例。
华瑶的母亲从来没有踏进皇城半步,她住在京城郊外的昆山行宫。入住昆山行宫的第三年,她生下了唯一的女儿华瑶。
昆山行宫依山傍水,水边有一栋高楼,叫做“玉楼点翠”,前□□院里,种满了白牡丹,像是一片茫茫雪景。
华瑶的母亲长居此地,民间传出了一首歌谣:“牡丹亭上,白雪纷飞,一顾倾城,再顾倾国,玉楼点翠,天子长醉。”
华瑶出生的那一日,朝阳灿烂,霞光漫天,昆山行宫牡丹盛放,钦天监官员都说,这是大吉之兆。
皇帝大喜过望,册封华瑶为大梁朝四公主。
华瑶天赋极好,悟性极高,读书、识字、习武都比同龄人更早,太傅称赞她“必成大器”,父皇对她也很亲切和蔼。
她一直以为父皇器重她,疼惜她和她的娘亲,直到昭宁十二年,她才清醒过来。
事发当天,父皇站在“玉楼点翠”的前庭。
父皇怒声道:“教坊司养出来的东西,以色侍人,天生贱命,死不足惜!”
华瑶不知道父皇为何动怒。
那一年她只有四岁,还不及父皇的一半高。她看见娘亲跪在父皇脚边,哭得双眼通红。她心疼娘亲,她也哭了出来。
娘亲身边的宫女把她抱走了。
她拽住宫女的衣角,嘴巴又被宫女捂紧。晨风凛冽,就像刀子一样,割在她脸上。她亲眼看见,太监扯着一条白绫,勒紧了娘亲的脖子。
娘亲临死之前,转头望向了华瑶,短短一个瞬息之后,她的脸色就变了,变得又青又紫。她使劲扭过头,以免华瑶目睹她的死状。
白绫不仅缠在她身上,也缠在华瑶心上。
华瑶喉咙酸疼,脑海一片空白,呼吸停止了,心跳也停止了,宫女还对她说:“公主殿下,千万别出声,快闭上眼……”
她没有闭眼。她不会忘记那一天发生了什么。
那一天,牡丹花枝迎风招展,犹如凛冬时节滔滔雪浪。这牡丹品种就叫“玉楼点翠”,白花青蕊,珍奇名贵,每一株牡丹都是皇帝派人从御花园移植过来的。
梦境之中,牡丹花瓣交织结成一条条白绫,缠住她的五脏六腑,缠得她快要喘不上气了。
她顿时惊醒了。她坐在床上,定了定神。
床上只有她一个人,她看向窗外,隐约听见了陌生人的声息。
她立即清醒过来。
现如今,她年满十七岁,已有了自保之力,绝不会任人宰割。
她听出来了,门外有四个歹徒。这些人的武功都不如她,她打定主意,要把他们全杀了。
现在就杀!
华瑶拔出一把长剑,房门忽然敞开了,浮动的黑影里,闯进来一个黑衣人。
华瑶瞬间出招,劈断此人的肋骨,震碎了他的心脏。
门外还有另一个黑衣人,已被她的侍卫杀了。那个侍卫身材高大挺拔,身法灵活敏捷,他的剑柄上刻着两个字“燕雨”,燕雨正是他的名字。
燕雨转头一看,华瑶竟然跳到了台阶上,又有一个黑衣人跑了出来。此人挥刀一砍,刀尖刺向燕雨的脖颈。
燕雨急忙翻了一个筋斗,左手上传来一阵刺痛,他低头一看,手臂已被剜去一块肉。血水喷涌,染红了他的衣袖。他“嘶”了一声,差点握不住剑柄。
黑衣人挥动长刀,劈砍燕雨的命门。
华瑶大喊一声:“你找死!”
黑衣人也没料到,华瑶的招式如此凶猛。
华瑶一剑刺出,挡住了黑衣人的刀锋,黑衣人转过身,抬腿猛踹华瑶的腰腹。
华瑶轻功极强。她身影一闪,避开他这一脚,飞快跳到一棵大树上。
明月当空,树影重重,她看清了黑衣人的破绽。
她从树上跳下来,凌空一剑,刺穿了黑衣人的胸口,刺得他浑身鲜血淋漓。她还怕他死不了,狠狠踢出一脚,踢在他的脖子上,只听“嘎嘣”一声,他的脖子也断开了。
她动手的时候,没有一丝一毫犹豫。当她回过神来,黑衣人早已断气。
地上洒满了鲜血,横七竖八躺着几具尸体,死不瞑目。
华瑶生平第一次持剑杀人,心里也有几分慌乱。她默默安慰自己,没关系,以后还要上战场,总有一天,她会习惯打打杀杀的日子。
华瑶跑到了燕雨身边,问他:“你的伤口怎么样了?”
燕雨扒开自己的外衣,叹了一口气:“真疼啊,还在流血……”
华瑶盯着他的伤口,又问:“你看见齐风了吗?”
燕雨和齐风是一对同胞双生的兄弟。他们二人的容貌一模一样,性格却是大不相同。
燕雨伶牙俐齿,齐风寡言少语,从十二岁起,他们就是华瑶的侍卫。如今他们已有二十岁,华瑶认识他们也有整整八年。
燕雨是齐风的兄长,不过,他的武功不如齐风。他随口道:“您不用担心齐风,他皮糙肉厚……”
华瑶低声问:“你先回答我,为什么,今天晚上,你一个人守在门外,齐风不在你身边吗?”
燕雨抱怨道:“殿下恕罪,卑职也不知道齐风跑去哪里偷懒了。”
华瑶皱了一下眉头。她拿出一瓶金疮药,又把药膏涂在燕雨的伤口上。
华瑶给燕雨上完药,没再多看他一眼。
这种金疮药的药效极好,号称是“太医院圣药”,清清凉凉,像是一片白雪,覆盖在燕雨的手臂上。
华瑶走出院门,燕雨紧紧跟在华瑶背后。
不远处的走廊上,有人扔出一道信号烟,烟光飘散,侍卫纷纷赶了过来。华瑶看见了齐风,她松了一口气。
三虎寨的强盗正在准备撤退。他们放了一把火,点燃了几间厢房。
大火越烧越旺,强盗趁机逃跑。他们手里提着麻袋,装着他们抢来的财物,还有几个强盗的肩膀上扛着女人,强盗点了她们的哑穴,她们喊不出一点声音。
华瑶立刻下令:“柳平春,你带人去救火!齐风,你清点一百名侍卫,随我去抓捕强盗!燕雨,你知道大夫在哪里,这里的伤员,全交给你了,事关重大,不要拖延!”
柳平春冲向了火场,燕雨也找到了大夫,齐风犹豫不决:“您真要抓捕强盗吗?”
华瑶反问道:“强盗在我眼皮子底下杀人放火,我怎能忍得下这一口恶气!”
齐风道:“公主殿下……”
华瑶飞身上马,拔剑出鞘,剑尖指向前方:“立即动身跟我走!”
齐风握紧了剑柄,这一切又被他的哥哥燕雨看见了。
*
黎明时分,天光大亮。
华瑶率领众人回到了丰汤县。她活捉了八个强盗,救出了十几个人质,还带来了巡检司的两位巡检大人。
巡检司的职责,正是抓捕盗贼、平定叛乱。
近几年来,丰汤县没有遭遇过强盗劫掠,巡检司也没有视察过丰汤县。
今日,巡检司官员忽然现身,柳平春有些惶恐:“参见公主殿下,参见巡检大人……”
华瑶看他面色苍白,料定他一夜未眠。她语气温和:“免礼,请起。”
柳平春连忙禀报:“昨晚亥时二刻,三虎寨强盗夜袭丰汤县,下官已派人去州府送信了。”
华瑶轻声说:“强盗在岱州设立了好几个营地,其中一个营地,距离丰汤县很近。”
柳平春神色慌乱:“下官从未听闻此事。”
华瑶又看向了巡检:“最近两天,州府和巡检司才收到消息,那些强盗假扮成商人,在岱州各地做生意。”
柳平春回过神来:“昨晚强盗混进了驿馆,也是因为,他们扮成了外地客商……”
巡检还不接话,华瑶提醒他们:“商队想要入住驿馆,必须出示令牌、信函、勘合、户籍书,缺一不可。这些都是官府发放的信物,民间工匠仿造不出来。”
众人沉默不语。
华瑶从众人面前走过:“岱州、康州、秦州、吴州都是产粮大省,每年通过水路运输的粮食,至少有三百万石。水路运输何等重要,你们应该心知肚明。”
巡检低下头,不敢再看华瑶一眼。
华瑶的语气还是很平静:“三虎寨大本营在凉州。凉州与岱州隔着一条岱江,如果三虎寨控制了岱江水路,凉州处境更加艰难,运往凉州的粮草,十分之八依靠水路支援。”
柳平春犹豫片刻,忽然跪在了地上,高声道:“启禀殿下,强盗遗留十八具尸体,其面容异于常人,像是来自番邦异族。”
巡检司的官员听见这些话,吓了一跳。
依照华瑶和柳平春的意思,官府内部的贪官勾结了番邦异族,刮取民之利益,动摇国之根本。
华瑶长叹一声,郑重道:“三虎寨危害社稷,事关重大,必须尽快禀报朝廷。你们若能调动岱州精兵,铲除三虎寨,便是立下了造福社稷的大功。”
巡检立刻回答:“公主在上,卑职不敢擅专。”
华瑶有些想笑,巡检这话说得好听,其实,他是不想承担责任。
华瑶也没和他计较,只说了一句:“本宫活捉了八个强盗,关进了大牢,你们巡检司的官员,现在就去审问强盗,不要耽误了正事。”
巡检连忙回答:“是,是,卑职领命。”
随后,巡检又说:“公主殿下,您是金枝玉叶,不能太过劳累,请您保重贵体。”
华瑶叮嘱道:“你们好好审理强盗的案子,千万不要偷懒,本宫的近身侍卫,将会与你们一同审案。”
说完这句话,华瑶走出了议事厅,柳平春跟在她背后。
华瑶脚步轻快,远远甩开了柳平春。
柳平春喊了一声:“殿下!”
华瑶停下脚步:“你还有什么事?”
柳平春笼着衣袖,犹豫片刻,才说:“下官……下官也能审案。”
华瑶缓缓向前走:“你认不认识巡检司通判?”
柳平春跟上了她的脚步:“巡检司的通判大人……下官听过他的事迹。”
华瑶直说道:“他从来没有学过武功,却能当上武官,他的妻子,就是当今皇后的表妹。”
柳平春微微弯腰:“下官不敢议论皇族。”
华瑶调侃了一句:“你的胆子很小,不过,这也不是坏事。”
柳平春忽然记起来,昨天晚上,华瑶曾经问过他,凉州、沧州两地的百姓过着怎样的生活?他没有说实话,华瑶也没有动怒,她总是很理解他的难言之隐。
柳平春站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想到一件事,他没来得及向公主禀报,侍女罗绮失踪的消息。
*
晌午时分,太阳高照。
驿馆的青石地砖上,血水凝固,结成深色硬块,高低不平,飘散出腥臭气味。
华瑶忍受着血腥气,在驿馆里走了一圈,始终没看见罗绮的人影。她隐约察觉到一点声音,立即跑向了一间厢房。
周围没有一个人,华瑶脚步极轻。她从树荫下走过,听见了燕雨和齐风的窃窃私语。
厢房之内,齐风问道:“昨天晚上,为什么要把我支开,你是不是想逃跑?”
燕雨道:“我和你说过多少次了,我压根不想做侍卫,要不是为了你,我早就跑了。”
齐风冷冰冰道:“此话怎讲?”
燕雨不耐烦道:“昨天晚上,我正要逃跑,突然冒出来好几个强盗。强盗要是害了华瑶,你肯定也活不了,我只能留下来……”
齐风纠正道:“那几个强盗不是你杀的,是公主杀的。”
燕雨叹了一口气:“我杀了一个,公主杀了三个,差不多吧。”
齐风道:“差远了。”
燕雨说话声音更轻了:“你好好想想,公主去了凉州,还能活多久?凉州天天打仗,真没几个人能活下来。”
齐风嗓音沙哑:“你亲口说过,你愿意为公主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燕雨嗤笑一声:“我嘴上乱放屁,她都不信,你信?”
齐风道:“你想要什么样的主子?”
燕雨愤怒道:“老子压根不要主子!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齐风道:“兄长,你没读过书,也不认字,你别说脏话,也别说狂话。”
燕雨道:“我从小就是这个德行,你第一天认识我?”
齐风觉得燕雨莫名其妙,为什么要说这种怪话?他后退了一步:“你想走就走吧,反正我不会走。”
燕雨道:“你跟我出去闯荡江湖,吃好的,喝好的,不比你打打杀杀的有出息?”
齐风岔开了话题:“公主在城外抓捕强盗,手腕受了轻伤,她的侍女在哪里?她还没上药。”
“那谁不见了,”燕雨道,“罗绮,她早就不见了。”
话音未落,只听“啪”的一声,房屋正门被人踹开,晌午的阳光洒在地上。
华瑶身影一闪,跳到了燕雨面前:“你说什么,给我讲清楚点!”
瑶瑶现在可以用的人很少,就像白手起家的创业公司老板,手下还没有大将,以后都会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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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化用:
1.《论语·颜渊篇》“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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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集预告:小公主最喜欢的第一谋士隆重登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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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心轻贵胄王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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