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柔是半夜被叶映接来的。
她到的时候，病房外面围了好多人，大多穿着中山服，一看就是领导干部。
她还没喘匀气息，忽然听到病房里传来一声嘶吼声：“爸——我错了！！！”
祁烁听着心率表滴滴响，而眼前，桑书珉缓缓闭上眼睛，他什么都忘了干净，拼命嘶吼着 。
他一边哭，一边喊：“爸！我真的错了。我错的离谱。”
“爸……”
接着，祁宛漪带着哭腔喊道：“老桑！”
桑柔愣住。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看到病房门口的人早已低头默哀。
她学着他们的样子低头默哀。
她对桑书珉并没有多少感情。她感激于桑书珉跟她说了很多关于桑书玄的故事，让她能想象出她的父亲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而如今，在查完桑书珉对南城市的贡献，她又无比惋惜、悲痛。
想到桑书珉此时了无生气的躺在病床上，她忽然又想起了秦丽来。
泪水很快漫上来。
她又哭了。
＊
桑柔以桑家人的身份出席丧礼，她和祁宛漪在门口接待前来吊唁的人，桑臣远和祁烁跪在灵堂前。
来往的人很多。让桑柔印象最深的是——
第一天下午，来了三个乡下干部。他们每个人手都拎着自己家乡的特产过来。
六月的天，他们还在农田里看水稻，听闻这个噩运，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
那三个村干部是桑书珉之前下乡扶贫的时候，亲自带的那个村的村干部。
他们见了祁烁，觉得眼熟，后来祁宛漪跟他们说那是之前桑书珉带下乡的那个孩子。
他们十分诧异，说：“小烁长那么高啦。”
祁烁不记得他们，疑惑地询问：“三位是？”
村干部说：“我们是XX村的村干部！之前桑市长带着你下乡来我们村！我还带过你咧！”
祁宛漪说：“你小的时候很黏着你爸爸，后来有一次他下乡，车都开走了，你愣是跑在车后面追了很久，最后你爸爸还是带着你一起下乡了。”
祁宛漪说的这些，他都不记得了。
村干部说：“桑市长是个英雄啊！我们XX村要不是有他，现在还是重点扶贫对象呢！现在好了，大家有吃的，有穿的，家家户户的孩子都能送进大学咧！”
桑柔看着祁烁，他的眼圈还红的，听到这些话，眼角滑过一滴泪。
那些零碎的记忆涌进脑海里。他全部记起来了。
他小时候总缠着桑书珉一起下乡。不是因为乡下好玩，是因为跟着桑书珉下乡，他可以跟着他。
有一年夏天，他们路过一个湖，湖里有几个孩子游泳。其中有个孩子溺水了，在水里拼命挣扎。岸上有个孩子一直叫同伴去救人，但同伴没听见。
桑书珉看见了，毫不犹豫跳下去救人。
上岸之后，祁烁高兴地说：“爸爸是英雄。”
是啊，爸爸是英雄。他那么崇敬他的父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厌恶他的？
祁烁不记得了。
自从他叛逆之后，祁宛漪的话，他左耳进右耳出。桑书珉跟他说一句，他能生气地摔门。
他吃喝住行都不靠桑书珉，桑书珉连陪伴都做不到，就想管天管地，他不恼火才怪。
初中的时候，桑书珉想让他去京市读，他不干。初三的时候，桑书珉安排他去国外研学，他不干。高一选科，桑书珉建议他选全文，他选了全理。
总之，他要么反着桑书珉的话来，要么对桑书珉的话充耳不闻。
他对这个父亲再无一点敬意。
＊
丧礼结束之后，祁宛漪带着祁烁到储物室看。
祁宛漪说：“这里面的东西，都是你爸爸这些年为你准备的礼物。”
祁烁一步步走进去，他一个一个盒子的打开。
有限量版的乐高积木，有限量版的运动鞋，有运动服套装，也有书籍、钢笔、滑板、小提琴、护膝。
祁宛漪说：“他每次都想亲手给你，但你从来不肯接受，看也不看一眼。后来，他把礼物放在你房间门口，你干脆不回家了。”
祁烁愣在原地。
他记起来。
他小时候说过，让桑书珉接他放学。
桑书珉那会忙，他在学校等了很久，最后司机才去接他的。
学校里有父亲来送饭的时候，他也想吃桑书珉做的饭，可是桑书珉忙的饭都来不及吃。
家长会，桑书珉一次也没去过。
在生命的倒计时里，桑书珉去一中接他，做好饭等他回家，去酒吧接喝醉酒的他，去拳场看他打拳，去看他攀岩，去给他开家长会……
桑书珉知道自己没时间了，把所有空闲时间全部用来弥补自己的妻儿。
可他没接受。他甚至觉得桑书珉虚伪做作。
他那时候在想，桑书珉居然妄想用这点东西来求得他的原谅，简直痴人说梦。
他嘲讽桑书珉。
可到头来，桑书珉不欠他什么。
是他愚昧无知。
他的父亲曾为他铺好一条花路，是他不屑于看。
他所有的坚持和自负，在沉重的父爱之下被打压的无体完肤。曾经的埋怨如今显得课外可笑。
对啊，爸爸是英雄啊。
英雄……
＊
秦霄做事，一向果断。可跟叶映聊完那天，他躲在公寓的小书房里，浑浑噩噩。心里已经有了打算，可是做出的决定，心如刀割。
那天桑柔来的时候，他正借酒消愁。
桑柔走了之后，他买来一个储存箱，走进自己的小书房里。
墙壁上挂着地月图、双星图、太阳系行星图，还有各个他喜欢的星系的海报。
书柜上摆着他的奖状和奖杯，还有许多关于天文物理的书籍。书面上还摆着一本物理竞赛题。
还有一台天文望远镜。
秦霄心里闷着一口气，默不作声地走过去。他先把奖杯和荣誉证书收下来，先收下来，再仔细欣赏一番，犹如跟许久不见的朋友对话一番，他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一一抚摸它的纹路。他想起刚拿回来的时候，他多么激动，跟很多很多人炫耀。
“桑桑！你看！我拿奖！”
“妈！我拿奖了！物理竞赛一等奖！有金牌，还有荣誉证书！！”
少年肆意张扬，藏不住一点心事。
他自信地肯定自己未来一定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天文学家。
“我一定会成为一名出色的天文学家！”少年站在高山上，冲着天空喊。
他要看星辰大海，他要探浩瀚宇宙中有没有其他生物。他要探秘，环游星系。
要他放弃梦想，就好比生剥去他一半的灵魂，置于焰火之上燃烧。
心如刀割。痛不欲生。
他每放在储存箱一样东西，就感受到心口的绞痛，手脚麻木，大脑就像缝了一针一样，刺痛神经。
收拾完东西，他看着空落落的小书房，沉默不言。他把储存箱放进秦丽的卧室，回到自己的小书房里瘫坐在地上。
他一动不动，目光散碎，没有聚焦到一处。
他没给自己留下念想，只留下了桑柔送的天文望远镜和八大行星模型。
第二天，他盯着一夜未睡的黑眼圈去学校。
无论如此，生活还在继续。
时间不会为他暂停。他也无法叫停时间。
再痛的伤疤，也只能一一藏在心底，独自疗伤。谁也救不了，唯有自己慢慢释怀。
放学跟桑柔吃完饭，他接到了一个电话。
来人让他去机场接他。
秦霄说好，出门搭车去机场。
来人是华大物理系教授，他初二那年拿到一等奖的时候认识的。
当时比赛完，准备回学校的前一晚，老头拿着一套试卷到他房间里，二话不说就让他做。老头就在旁边看着。
他写完之后，老头看完试卷，十分激动，用力地拍了他后颈两下，他疼的叫了两声。
老头当场就说：“孩子，来华大读物理学吧。我给你推荐信，九月就来报道。”
要不是知道他是评委，他差点以为他是神经病。
秦霄沉默了一会。
老头用试卷砸他，咬牙切齿地说：“你个臭小子，别不识好歹。”
秦霄问他：“你是校长吗？”
老头神气地说：“当然不是。”
秦霄说：“那你给我的推荐信，管用吗？”
老头气极了，气愤地说：“哎！你这小子不信我！你且看着吧，我的话校长听不听。”
秦霄半信半疑。
后来，带队的老师来了。带队的老师极为激动，跟老头握手，说了一堆阿谀奉承的话。
老头看着他，一脸神气，说：“这下你信了没？”
秦霄听完全过程，脑子懵懵的，问：“我不用参加高考就可以上大学？”
老头说：“当然。”
再后来，他回到家，跟秦丽说了这件事情。秦丽头一回不赞成他的决定，跟他说，希望他能正常走完学业流程。
秦丽是怕他年纪小，对想要的东西还不明确，要是一心钻到物理上，对他未来可能不利。而且，秦丽希望他全面发展，看看自己的潜力在哪里。
拒绝老头之后，在往后几年里，老头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寄来一套物理试卷给他，还总是劝他。
前几天，他给老头打去了一个电话，道明了自己的决定。
老头痛骂了他半个小时。
老头说：“你不学物理了！那你要去学什么！？”
秦霄顿了一会，说：“金融学。”
老头骂骂咧咧：“学狗屁的金融学！你他妈天生就是学物理的料！”
到了机场，秦霄收了情绪。他走进机场，看着老头发来的照片，找到了老头的位置。
老头戴着黑子帽子，正扶着眼睛看书，书页都泛黄了，脚下有一个黑色的包。
秦霄走过去。
老头抬头瞥了一眼，继续看书，忽然，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一样。他猛地抬头看。
确定来人是秦霄之后，老头收了书，干脆利落地起身，并且说：“带我去吃饭，我饿了，对了，带上我的包。”
秦霄弯下腰，从地下捞起那个背包，背在肩上。背包有些沉。
秦霄带着老头去饭店吃饭。
老头一进饭店就找好位置坐下。秦霄把包放下，问：“老师要吃什么？”
老头说：“随便。”
秦霄点了点头，去点菜，他点了两份一样的饭。
秦霄坐下之后，老头一直看着他，目光凌冽压迫。秦霄任由他打量。
老头自顾自地说：“看着也不像是被驴踢了啊。”
秦霄：“……”
老头气的胡须立起来，说：“你个臭小子，知道老子在实验室有多忙吗？！”
秦霄一顿，低着头沉默。
很快，老板送来两人的饭。
吃完饭，老头说：“那个包，你拿回去，三天后，我要看到成品。”
说完，老头就走了。秦霄站起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老头的背影。
他把背包拿回来，发现里面是一堆器材和材料，都是外面买不到的，还有一张纸，上面写了一些数据。
秦霄看着那堆东西，沉默已久，他把客厅里的桌子椅子都移到一旁，留出中间一块空地，把材料一一摆好。
又果断请了假。
工具不够，他又跑到秦丽房间，从储存箱里翻出自己的工具来。
书房里的图纸乱七八糟，数据算了一遍又一遍。
秦霄还跑了好几个店找缺的材料。
他花了四天时间做出一个小机器。拿去酒店给老头看。
老头满意地说：“三天时间确实是在刁难你，我原本预计给你的是六天时间。没想到你完成的那么快。现在话题转回来，你再说一遍，你为什么不想学物理了。”
秦霄一愣。
老头说：“你要是没有耐心和热情，这玩样，就算给你一个月，你也完成不了。”
秦霄垂着眸子，心口泛着痛意。
这四天来，他几乎都是在忘我的投入。
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痛苦。
不可否认，他对物理是有热情的。
秦霄低着头轻轻扯了扯嘴角，眼神释然又坚定，说：“老师，我意已决。”
老头：“你个混小子，怎么那么固执？！你缺钱，老头我有的是钱给你。”
秦霄说：“老师，祖国需要的是人才，但这并不是指特定一个领域的人才。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哪怕我去学其他专业，我也一定能做到最好。”
报效祖国，把自己奉献给祖国的事业中。
赤人之心，日月可鉴。
老头没再说话。
秦霄一脸歉意地看着老头，他鞠躬，认认真真地：“老师，让您失望了。”
中国有十四亿人口，物理方面的天才不止他一个。但是他是这老头几年前定下的徒弟。
诚然，他热爱物理，对物理怀有热情。但他真的不想再经历一次年少无能的处境。
而且，秦丽的死历历在目，他必须要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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