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浸透油污的抹布,沉甸甸地压在“Lumen Bar”招牌的暖黄光晕上。
音乐被刻意压得很低,空气里残留着客人匆匆离场后杯盘狼藉的冷清和一种紧绷的静默。
吧台后,林满正埋头用力擦拭着台面上几道新鲜且深长的划痕。某种带着恶意的尖锐物体留下的,触感涩得刮心。抹布下的指关节用力到泛白,指尖被碱性的清洁剂泡得发皱起皮。
她以为自己能承受。但当几个面色不善的陌生醉汉在打烊前突然涌入,把酒水单翻得哗啦响,却只点一杯冰水占着一整个卡座几个小时,其间不断粗声大气挑着酒水价格和店里陈设的毛病,那种不动声色的刁难和粘稠的恶意,还是像无数细小的钢针,扎穿了她强行维持的平静。
“老板!再来杯水!”其中一个高壮男人用力敲着空杯的杯壁,响声刺耳,斜睨着她,嘴角挂着玩味的嘲弄。
林满深吸一口气。
她不能发作,不然又可能让别人找到伤害她们的借口。
脸上努力挤出麻木的微笑,重新注满冰水送过去。她能听到他们压低嗓音的、充满恶意的低笑,虽听不清具体字句,但那饱含窥伺和羞辱的目光却如同实质的粘液,黏附在她忙碌而略显佝偻的后背上。她甚至能感觉到,当自己弯腰收拾隔壁桌的狼藉时,来自后方卡座那几道不怀好意的目光在她颈侧和腰背上缓慢爬行。胃部一阵翻搅的恶心。
“叮铃铃——叮铃铃——!!”
刺耳的座机铃声毫无预兆地炸响!在这片刻意制造的紧绷静默中如同惊雷!吧台附近仅剩的几位熟客都被惊得侧目。
林满猛地一颤,抹布掉在吧台上。她盯着那部黑色座机,瞳孔深处炸开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慌和近乎崩溃的疲惫——这已经是今晚第十二个了!每一次接起,对方要么沉默,要么是压低嗓音变调的各种污秽下流辱骂,咒骂她“带坏妹妹”、“卖肉”,或是更加不堪入耳的臆测,甚至夹杂着粗重的喘息和不明所以的呻吟!前几次的恐惧积累已到达极限。
她几乎是以一种机械的、被恐惧驱使的姿态,僵硬地、用尽全身力气扑过去——不是接起,而是近乎失控地!猛地拔掉了电话线插头!
塑料插头与插座分离的轻微“啪嗒”声后,世界重归一种近乎真空的死寂。
林满双手撑在冰冷的吧台上,后背剧烈起伏,胸口如同被巨石碾过。她深深埋下头,被汗水濡湿的额发贴在额角,遮挡住眼中无法克制的、因无力感而起的泪意。
就在这时,门口风铃轻响。
林鹿抱着画袋出现在门口。
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的剪影。她的步伐依然平稳,背脊挺直,像一把出鞘的剑。但细看之下,林鹿眼下的青影比往日更深,如同刻印,透出一种被持续重压后的透支感。然而她的眼神深处,那片冰封的壁垒之上,似乎比从前更多了一层冷硬的漠然,一种将所有情绪彻底深埋的沉静。
冰面冻得愈发厚实坚韧,却也冻结了所有通往其下的缝隙。
林鹿的目光极快地扫过整个酒吧:那几个卡座里表情不善的男人,座机被拔掉的线头,台面上刺眼的划痕,以及姐姐撑着吧台、指节用力到泛青、肩膀细微不可察地抽动、深深埋首似乎无法面对她的背影。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
林满猛地直起身!
她想回头挤出惯常的笑容说一句“回来啦?”然而视线触及林鹿那张面无表情但透着沉甸甸疲惫的脸——那是她妹妹在日复一日恶意的泥沼中挣扎消耗掉的生气!林满心口猛地被撕裂!嘴角刚刚牵起的、极其艰涩的弧度瞬间崩塌!伪装彻底被碾碎!
她再也无法支撑!
“小鹿……” 林满的嘴唇剧烈哆嗦着,喉咙如同被灼热的砂砾堵塞,声音像坏掉的旧风箱撕扯,充满了被现实碾碎的绝望和无助,几乎要跪下,“……姐……姐对不起你……真的……”
几个卡座里的男人停止了交头接耳,目光齐刷刷投来,带着**的窥伺和毫不掩饰的兴味。
一个红头发的甚至故意把空玻璃杯往桌沿敲了敲,发出清脆刺耳又带着催促意味的“叮”声!
林鹿的目光猛地投向红发男人,眼神骤然冷冽,那一霎的锋芒几乎能刺破空气!握在画袋带上的指关节瞬间爆出青白色!但她什么都没说。
林满被那刺耳的敲杯声惊得一颤,下意识地、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讨好,慌忙转向那边,想要去添水,脚步因为慌乱和过度的精神消耗略显踉跄。
就在林满慌乱的视线被迫移开的瞬间!
林鹿动了!
她像一头沉默的猎豹,步伐极快却无声无息!几步就冲到了吧台林满身侧!她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看林满崩溃的脸!一只手猛地伸出,死死攥住了林满那只正要去拿新水杯的、布满清洁剂痕迹和细小划伤的手腕!
力道之大,几乎让林满一个趔趄!
林鹿冰冷的手指如同铁箍!
林满惊惶失措地抬头,撞进林鹿的眼眸深处——那里没有指责,没有怒火,只有一片深海般的、沉甸甸的、将她所有崩溃情绪都承托吸纳的平静!那平静之下有暗流汹涌,却决不允许此时溃堤!
林鹿另一只手如同拥有独立意志!闪电般抄起吧台内侧不锈钢冰夹!冰冷沉重的金属在她指间嗡鸣!她攥紧冰夹那棱角分明的身躯,手臂带着一种令人战栗的狠劲,高高抡起!动作迅猛如电!
砰!!!!!!
一声令人头皮炸裂的金属爆鸣!如同惊雷炸响在Lumen Bar的心脏!
不锈钢冰夹没有砸向任何人!它裹挟着万钧怒意,以排山倒海之势,狠狠砸在吧台内部角落那只专门用来存放柠檬片和薄荷叶的厚壁玻璃盅上!
厚达近一公分的优质玻璃盅!
应声而碎!!!
巨大的撞击力瞬间撕裂了玻璃的分子结构!整只盅体爆裂开来!无数锋利的、闪着寒光的碎片夹杂着细碎的柠檬片、残破的薄荷叶、飞溅的冰水!如同被引爆的微型炸弹碎片!在吧台内部的狭窄空间内疯狂喷溅!四处激射!
哗啦——叮铃咣当——!!!
玻璃疯狂碎裂撞击金属台面和墙壁的尖啸声!冰块四散滚动的乱响!柠檬酸涩与薄荷冰凉的气息瞬间混合着硝烟般的暴烈杀气炸开!灯光下,一片狼藉的晶莹碎片如同被搅乱的银河,反射出无数道冰冷、刺目、带着毁灭性锋锐的光芒,整个吧台内侧像是经历了一场微型风暴的洗礼!
整个世界都被这巨大的碎裂声吞噬、凝固!
那几个卡座里的男人脸上的玩味、窥伺、恶意,瞬间变成了统一的惊愕和呆滞!红头发手中的空杯停在了桌沿上方一厘米处!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发生在后台空间内、不针对任何人却又如同宣言般的暴烈破坏给震懵了!呼吸都停了一拍!
死寂!绝对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只有细小的玻璃碎渣从台面滚落、跌在瓷砖地面的轻微嚓嚓声。
林鹿站在风暴的中心,面沉如水。
她甚至没有看被波及的一片狼藉。握着冰夹的手自然垂落,指关节依旧泛着用力过度的青白。细小的玻璃渣散落在她脚边的皮质画袋上,几点水渍溅湿了鞋面。
她微微昂起下巴,目光像两柄淬炼到极致的冰刃,缓缓地、无比清晰地扫过每一个卡座里的男人,最终落在那位红头发的脸上。
没有任何言语。
没有一丝多余动作。
眼神平静到冷酷。
但这眼神传递出的,是比任何辱骂威胁都更锋利的宣言:
再敢动一下。
再敢碰她的姐姐一丝一毫。
下一次这冰夹砸碎的,就不会是区区一个玻璃盅了。
那里面蕴含的毁灭意志,足以冻结任何肮脏的念头。
红头发男人握着酒杯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了一下,对上林鹿那双眼睛的瞬间,一股真实的寒意顺着脊椎窜上头顶!他僵硬地放下了杯子。
林鹿收回目光,转向脸色惨白、身体还在因为剧烈惊吓微微颤抖、眼中蓄满泪水却强忍着不敢流下的姐姐林满。
她松开紧攥林满手腕的手。那只手因过度用力而微微发抖。
然后,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在满地狼藉的玻璃碎渣上。
林鹿以一种无可比拟的姿态,极其自然地拿起了林满刚才掉落在一旁的吧台抹布。
她没有去擦自己身上的水渍,也没有理会混乱的吧台内部。
而是极其仔细地、一点一点地,擦拭林满那只被自己攥过手腕。
将她被清洁剂泡得发皱、被细小玻璃渣可能划伤的风险、被恐惧和屈辱浸透的冰冷手指。
轻柔地、极其缓慢地。
一根。
一根。
擦拭干净。
动作专注而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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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后,405寝室只有林鹿一人。
午后的阳光穿过窗帘缝隙,斜斜地落在她摊开的速写本上,形成一道窄窄的光斑,将她手腕上那道已经淡化、却依然微微显形的陈旧淤痕照得异常清晰。
她没有画图,只是微微出神地看着手腕内侧那道浅浅的痕迹,像在审视一件陌生古物。
电脑屏幕右下角毫无预兆地跳出一个新邮件提示。发件人是一个无法轻易忽略的名字:[新生]。
林鹿的视线被吸引过去,带着一丝惯常的漠然,点开邮件。
“……我们曾在独立艺术年鉴中注意到您极具张力的参展作品《废墟》。其表达的生命撕裂感与抗争意志,展现了惊人的艺术洞察力……”邮件的遣词造句严谨而不失温度,没有提及任何身份背景,纯粹针对她作品的视觉冲击力与思想内核进行讨论与分析。
“诚邀您参与为期六个月的驻场交流计划……”地点位于海外一个以包容先锋艺术著称的小镇。
附件是正式的电子邀请函,中英双语。邀请方署名清晰、程序正式,包含详细的资金支持说明和可供查询的基金会官方合作名录。
最后一段话在简洁的通知书中显得格外显眼:
“’新生‘致力于在喧嚣中寻找真实的回响。我们不定义背景,只聆听作品本身发出的声音。期待您纯粹创作的到来。”
邮件最末端,一行清晰的标注赫然在目:
[提名观察员:周老先生]
冰冷僵直如雕塑的手指,悬停在鼠标上方几厘米的空气中,久久未落。
窗外城市喧嚣的嘈杂背景音似乎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房间里的时间仿佛凝固。屏幕幽幽的光,将她没有表情的侧脸映得半明半暗。
那道手腕上的旧痕,在阳光与屏幕冷光的交织下,仿佛变得微微发烫。
《废墟》——那幅撕裂般浓烈、饱含挣扎的画名……周老那不曾低头的、只认可艺术纯粹的眼睛……
还有邮件里那句——“我们不定义背景,只聆听作品本身发出的声音”。
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冷的基石,叩在她冰封心湖的冻土上。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目光却穿透了眼前的屏幕、凌乱的书桌、堆叠的画册……
望向了窗外无声的世界。
夜已深沉。
沙发上斜倚着一个精疲力竭的身影——林满。
她甚至没有力气换下带着浓重清洗剂味道的围裙,就那么蜷在沙发一角,保持着一种极不舒服的姿态,沉沉地睡着了。
呼吸绵长而沉重,带着细微的、令人心酸的鼾声。
微弱的地灯灯光吝啬地涂抹在她身上。勾勒出她眼下淤积的浓重青黑,几缕被汗水打湿的头发黏在消瘦憔悴的脸颊上,唇色黯淡得近乎失去血色。肩背以一种承受了千斤重担的弧度微微佝偻着,像被压弯却仍苦苦支撑的竹枝。
灯光昏暗,看不清细节,但那轮廓本身就是一具被沉重现实不断磨损、疲惫不堪的躯壳。
林鹿的目光静静地落在姐姐沉睡的侧脸上。
那沉睡中依旧无法舒展的眉头、微微张开的干裂嘴唇、脖颈处一道新鲜的、微不可察却被她敏锐捕捉到的红色浅痕——大概是今天整理被恶意破坏的橱窗时被尖锐物边缘刮到的……
屏幕上,那份来自遥远彼岸、散发着纯净艺术光芒的正式邀请函依旧幽幽发亮。
……纯粹的创作……
那光芒,很遥远,也很冰冷。
林鹿放在鼠标上的手,无声地垂落了。
她转过身,将屏幕背光关掉。
房间里陷入一片安静祥和的暖暗。
她轻轻地、极其缓慢地站起身,动作没有发出一丝声响。走到墙角的储物柜旁,打开,里面整齐叠放着她换洗用的干净薄毯。
林鹿抽出一条最柔软的纯棉毯子。
毯子还带着阳光晒过后的蓬松暖意和干净的皂角气息。
她拿着毯子,如同踩在云上一般,无声地走向客厅的沙发。
她的身影在地灯幽微的光晕里投下一道长长的、温柔的影子,轻轻覆盖在蜷缩在沙发上的林满身上。
林鹿在沙发前站定。
居高临下地看着姐姐深陷在梦境也无法摆脱的疲惫轮廓,那被微弱光线勾勒出的、几乎被抽干的脆弱弧度。
然后,她弯下腰。
动作轻得如同春夜无声飘落的柳絮。
将手中那条带着洁净阳光暖香的薄毯。
小心翼翼地。
无限珍重地。
展开。
盖在了林满弓起的肩背上。
薄毯的绒边温柔地覆盖住姐姐脖颈那道新鲜的、微小的红色刮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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