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明天要面试是真的，她慌了也是真的。
她都不知道自己，快到三十的人了，何必在这种事上这么青涩。可能太久没有心跳加速过，猛然触碰火焰时，也会因为指尖发烫而瑟缩。
招聘软件上有了回信，那人问她：「你这么好的工作履历，干嘛要转行来我们小破公司？不会是来搞什么卧底宣传的吧？」他还发了一个小圆豆表情张大嘴以示惊讶。
「我只是和领导大吵一架，然后被扫地出门而已。」
对方回她三个大拇指表情。
「月薪三千，不加班有双休，除此之外啥都没有，待遇你有什么要求吗？」
「没有没有」她暗自咂舌，这待遇也忒低了。
「那你明天来新成区杜口街道118号面试吧，早上八点」
「好嘞。」
面试地点位于临地铁口的一处居民房里，房间平平无奇，一走进去灯光黯淡，扑面而来的灰尘呛得人不停咳嗽，房间里有一架钢琴，上面盖了一层厚厚的红丝绒布，那布和琴上都铺满了灰尘。
面试她的是一个比她稍微年长的男人，留寸头，双耳打的耳洞加起来总共七八个，穿着花衬衫和大裤衩，他歪嘴笑着问：“你又没有这一行的工作经验，你说我们凭什么招你？”
她十分恳切地说：“因为我很便宜。”
那男人大手一挥：「好吧，行吧，恭喜你入职了。」
男人带她走进里面的房间，看起来像是个客厅改造而成的，里面靠墙摆了许多桌椅，正中间有一个黑板，上面有些涂涂画画的内容。
“刚刚那是我们的会议室、招待室，这里就是我们的办公室啦。”
那两人拍了下手，吸引室内所有人的注意，又清了清嗓子：“咳咳，来，大家欢迎一下我们的新人，你自我介绍一下吧。”
头发染得像彩虹的少女，留着中发戴一副光感眼镜的男人，打扮中性轻易无法辨别的年轻人，他们齐齐望向她，面对这样复杂的眼神，她说：“大家好，我是楚亦可，看起来我应该年龄比你们都大点，你们可以叫我楚姐。”
那个头发像彩虹的女生说话了，她的声音沙沙的：“楚姐，你的副业是什么啊？”
戴眼镜的男人也问：“是啊，你的副业是什么？干我们这行，不找个副业很容易饿死的。”
楚亦可惊讶了，原来在这一行最大的潜规则就是要有自己的副业吗？
“呃，目前正在做一个播客，但是刚刚起步。”
“哇，那你一定不愁钱吧？”女生问。
“之前工作攒了些钱，暂时够花。”
面试她那男人此时说：“楚小姐你好，我是这里的导演，我姓郑，副业也是导演。”他顿了下说，“在别人剧组里当副导演。”
“我叫连雀，是这里的化妆师，也兼打光师，副业是美妆博主。”她的桌子上果然摆了不少化妆刷、眼影盘、口红之类的东西。
“我是杨康，副业也是摄影师。”他用了“也”字，那说明他主业就是摄影咯？不过他怎么和《神雕侠侣》里杨过的父亲一个名字？
“我是颜以文。”那个一直沉默寡言、雌雄难辨的人终于说了第一句话，听声音是个女性。
“她是我们的编剧，你以后得多跟她交流。”郑导演说话了。
她的座位被安排在颜以文旁边，她一路走进去，发现桌椅都不是配套的，桌子上大多有人为的裂痕，有一张桌子上甚至插了把刀，其上有某种红色颜料，看起来像是人造血浆风干后的样子，而椅子则是另外配的流水线产品。
连雀向她解释道：“这都是郑导从别的剧组捡来的。”
多处龟裂露出内里的暗棕色皮沙发，色调不一的桌椅板凳，墨绿色的勾丝成流苏状的窗帘，她指着窗帘问：“这也是剧组淘来的？”
“是啊，不过它原来不是这样子，是被小乔挖的。”
她正想问小乔是谁，只见连雀桌子下面，一只肥胖的、额头上有两坨黑刘海的大肥猫一只眼半睁着瞧她一眼，又翻身换了个姿势闭目养神去了。
“这是上次拍摄捡到的猫，当时才一个手掌大。”颜以文说，这是她说的第二句话。
桌椅窗帘都是电影里的，人也都是电影从业者，郑导是总导演，她自己是名义上的副导，实际是什么都干，杨康是摄影师，连雀是化妆师兼打光师，颜以文是编剧，一人就是一个部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好像整个城市没有比这里更电影的地方了！
郑导又拍拍手，“好，现在趁着新人在这，我们赶紧开个会。”
她还正纳闷，什么叫趁自己在这，赶紧开个会，这里连开会时间都凑不齐吗？
果不其然，会开了没十分钟，杨康接到了电话，他连续挂掉几次，电话还是会响起，他终于走出去接了，楚亦可听见他说：“喂！你不能把我女儿带国外去！”
颜以文正在介绍剧本，剧本刚开了个头，讲的是一群骑行者在公路上看见一只兔子，便跟随兔子穿越城市、河流，兔子跑得不见了，而他们的旅程仍在继续的故事。
连雀提议：“不如加入悬疑情节，来个什么杀人案的，比较惊险刺激。”
“你知道白菜炖粉条又加盐又加火锅底料，煮出来的是什么吗！是猪食！”郑导有点义愤填膺了。
“可是那样煮出来也很好吃啊！你自己说，你平常吃的东西比得上猪食吗？！”连雀也一拍桌子站起来大声朝他吼。
“喂！这个该死的杨康，谁让你把我的抽纸用完了！？一整包纸还不够你擦屁股吗？”
那头杨康把电话拉远了说：“是姜文让我这样做的！”
连雀抱着几本书怒气冲冲地跑过去，把书全砸在杨康身上：“去你大爷的！还是昆汀让我这样做的呢！”
连雀顺势走出去了，郑导忙问：“你干嘛去！”
“我该去打工了！”
郑导低头一看表，把自己脑门打得“啪啪”响，又坐回自己位置了。
留下她与颜以文两人面面相觑，颜以文的表情像是在说：习惯就好。
她点开电脑桌面一个名为“过去”的文件夹，发现里面竟然都是些电影的谢幕截图，其上都用红字圈起来了“郑鸿钧”这个名字，电影都是些票房不错、获奖众多的电影，然而郑鸿钧只在里面占了小小的一个名字，没人知道他在其中付出了多少，电影结束，许多人都没有等到谢幕名单便离开，这种稍显落寞的地方，应该也只有他自己会注意了。
她还看见了这个公司之前的拍摄作品，大多是替导演系的学生做的毕设，或是些外包的短视频小片段，难怪郑导之前告诉她，她拍的《一棵树的故事》是整个公司成绩最好的。
她仍然在晚上进行着播客事业，只是从她入职后就改成了一周一期。
第三期看《面纱》。
楚亦可：「哈喽大家好，今天晚上看的是根据毛姆的同名小说《面纱》改编而来的电影，大家有空也可以看看原著哈。」
楚亦可：「这个故事讲的是一个年龄渐长的贵族小姐，在妹妹出嫁的刺激下冲动嫁给一个她并不爱的细菌学家，在她和情夫出轨被发现后，被威胁跟随丈夫去一个霍乱肆虐之地，她在此处心灵得到洗涤，品德得到升华……」
楚亦可：「关于这部小说，其中有一句话流传甚广，'我知道你愚蠢、轻佻、头脑空虚，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的企图、你的理想，你势利、庸俗，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是个二流货色，然而我爱你。'各位对于这句话有什么看法呢？」[1]
楚亦可：「我个人觉得，他能说出这番话绝不是全然的爱她，起码是掺杂着恨的，否则我无法想象爱一个人忍心对她进行负面形容。不过也可以理解成男主发现自己被戴绿帽的口不择言吧。」
楚亦可：「好人可以爱上坏人，坏人可以爱上好人，好人也可以爱好人，坏人也可以爱坏人，哈哈，听起来好像绕口令。」
匿名用户7398：如果男主是个全然的好人，他绝不会爱上一个自己轻蔑的女人，他用轻贱的词汇形容女主，说明他的爱实际是高高在上的，他爱女主，只能说明他自己也并非十足的好人，可能他的阴暗面也挺大。
楚亦可：「是吧，毛姆写爱情还是太凉薄了，虽然影版改编得更为温情，但是仍然是悲剧的基调。」
楚亦可：「电影里也有关于人性的讨论，比如修道院的修女们，女主认为她们照顾幼儿，极富爱心，而男主指出她们从妇人手里交易来小孩，是为了传教。实际上，人当然不能用二分法，直接地分出好坏，就像女主说的那样'人可比微生物复杂得多'。」
她已经习惯在夜晚与这个人孤零零地交谈，他总是在收听。
楚亦可：「而小说与影版的结局也有所差别，毛姆想表达的是**驱使下的行为是无故发生的，不由理智控制。爱是本能，就像进食、睡眠一样，无法掌控。」
这一期的标题取为“你会爱上什么样的人？关于《面纱》的讨论”。
她拿起手机发现，名为“磨刀不误砍柴工，电影创业公司”的群聊有许多新消息，原来是郑导让大家集思广益想剧本。
郑导：「咱们的电影都快开拍了，剧本还没搞定，颜编剧一个人太吃力了，大家都帮忙想想。」
连雀：「不知道你急什么，剧本都没敲定就要开拍。」
郑导：「我得给大家发工资啊！多等一天就多发一天的工资。」
杨康：「郑导，说到这，上个月的工资你还欠我一千七。」
郑导没再说话了。
颜以文：「这么搞还是太随意了吧？」
楚亦可和她的想法一样，她作为一个新人，实在无法改变这个局面。
[1]《面纱》毛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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