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才良笑呵呵地走过来，陆苒后退一步，视线里是大片淌在地砖上的鲜红血液，陆屿缪惊慌失措地撕扯自己衬衣的袖子，想替戚湛山止血。
血还在不停地流，陆苒脑子嗡嗡作响。
他流着泪，忽然凭空生出一种勇气，大声喊，“你到底要干嘛？！”
他在宫宴上见过狄才良，那时，狄才良撑着一根镶金手杖，见到他们这些小辈，总是笑得很慈祥。
如今再看那张脸上一模一样的笑容，陆苒只觉得心惊。
狄才良一步步走近他，忽而把枪柄用力砸在他头上，“是你的主意吧，搧动那些愚昧的公民相信这是天罚。陆家的小公子，你在军报上，又是怎么写我的？”
鲜血顺着额角流下来，缓缓在皮肤蔓延。被血爬过的地方有一种发凉的麻，陆苒眼前被一片猩红糊住，他感觉心中有两种矛盾的力量在互相拉扯着，一种让他恐惧地发抖，一种让他情不自禁地扑过去，和这个曾在宫宴上说过话的老者拼命。
“苒苒，”蔺沧开口叫他。
陆苒听到蔺沧的声音，眼泪又忍不住流出来。
他抬手擦眼泪，从额头流下来的血被抹成一条条血印，看着有些狰狞。
“你不要动他，我答应你的条件。”蔺沧说。
狄才良转身，看着屏幕上蔺沧的脸，“这么快就想通了？”
“国王不能回去。”
狄才良变了脸，脸色更阴翳几分，“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首相，”蔺沧指指自己，“不如，换成我和王储殿下，您觉得怎么样？”
狄才良还未开口，又听蔺沧说道，“你对陛下催眠，是为了要核武的安全密码吧？但有一件事，你应该不清楚。”
狄才良眼中闪过一丝阴霾，“什么事？”
“核武计划启动后，陛下就让催眠师抹除了他对于密码的记忆。现在知道全部密码串的人，是穆沣殿下。”
“我凭什么相信你？”半晌后，狄才良问道。
“您可以不信我，但是您要考虑一下风险。催眠一旦中断，就要从头再来，您得再花费至少半个月来重复催眠过程。而且，等您完成催眠后，就会发现，即便在催眠状态下，陛下也无法复述出密码的内容，因为密码早已在他脑中被抹除了。到那时，您就陷入被动了。”
说完这些话，蔺沧给了狄才良充分的思考时间。
他捕捉到狄才良眼里细微的情绪波动，知道他在动摇……但还不够，他还在犹豫。
蔺沧适时补上最后一句话，“重新输入安全密码的时间，快到了吧？”
凌厉的光从狄才良浑浊的眼中射出，蔺沧对上他的目光，依然平和地微笑，“请您考虑一下。”
“另外，我恳求您立刻送戚部长去医院。国安的副部长在互联网上，可是拥有四千多万支持者的政界明星呢。您想得到王位，想必也不愿意给自己增加那么多反对者吧。”
-
面前的大屏熄灭，黑色屏幕上滚动着一行黄色小字：「通讯信号已丢失」
蔺沧一直笔直的脊背缓缓垮了下来，他像被什么东西用力掐住了喉咙，喉头忽然发痒，他弯下腰，拼命地咳嗽。
咳着咳着，耳鸣声渐渐响了起来。他睁着眼，仿佛看到那些流淌在青色地砖上的血从屏幕里流出来，一直流到他脚下。
戚湛山被击中了大臂上的动脉，而离王宫最近的医院要20分钟。通讯挂断前，他看到陆屿缪正跪在地上撕自己的衬衣。他相信陆屿缪的急救处理，却信不过狄才良。
通讯中心的门开了，有脚步声奔过来。
穆沣一把扶住他，“我都听到了。我们今晚就走，换他们出城。”
蔺沧摸摸喉头，那股腥甜的味道依然在口中残留，他撑着穆沣的手，“这次，要让你和我一起冒险了。”
穆沣摇头，“希望我不要像上次一样拖累你。”
蔺沧闭眼缓了缓，重新直起身子来，又恢复成往日的从容模样，看着穆沣，说，“我可从来没觉得你是拖累。”
穆沣看着蔺沧，下定决心这次一定换他来保护蔺沧，正待说话，脑后蓦得一疼，眼前黑下去。
陆峤稳稳抱起软倒的穆沣，笑说，“没来晚吧？”
蔺沧对他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欢迎回来。”
-
穆沣被注射了一支微量安眠药剂，能保证他持续二十个小时的深度睡眠。
国王在坐在床边，看着灯光在穆沣脸上打下的半片阴影，沉默地不发一言。
他有些挫败感，也有些无力。
他的哥哥，上任威尔逊王储坠马而亡后，海伦王后在五十二岁时生下了他。
他十二岁举行加冕礼，十四岁就登上王位。这四十年来，遭遇过许多不可明说的危机，也面临过生命遇到威胁的时刻，他从没觉得害怕过。
他的父亲母亲教给他果敢，教给他勇气，也教会他如何做一位君主，但现在，深深的无力感包围了他。
他已经做不了什么了，连自己的孩子都无法保护，要靠另一个一出生就被送出去的孩子挡在前面。
穆泽坐在很远的沙发一角。
得知自己的身世后，他改了名字，从曾家祖宅搬了出去。
王室给他在很远的小镇买了一栋别墅，还派了一支护卫队保护他。
但陆峤按时汇报回来的消息里，穆泽很少说话，大部分时间，他一个人待在松林里，随便找一棵树坐下。
「我喜欢这里的味道，和林应身上的广藿草信息素很像」
今晚，他也一直保持着这样的沉默，只说了两句话，“我可以替他去。”
那时，他看着穆沣昏睡的脸，说，“不管怎样，他是我弟弟。”
国王把所有关于核武的计划告诉了蔺沧——
当年的会议上，还是皇子的穆沣没被允许参加，参与计划的高级官员各自设定了自己掌握的密码，完整的字符串写在一张纸上，交由国王保管。
几天后，他们秘密前往导弹发射中心，启动了这枚核弹头的倒计时程序。一年后，再次输入密码，倒计时自动重启。
从发射中心回到宫里，国王经过几天的深思熟虑，决定让穆沣背下来。他找到催眠师，在自己的记忆中抹掉了这串至关重要的密码。
“这是我自己的主意，当年，只是想给核武计划多加一份安全。”
蔺沧不禁佩服国王的高瞻远瞩，他看看熟睡的穆沣，说，“今晚，我们就出发。等殿下醒来，请您务必安抚住他。”
国王点点头。
蔺沧忽然发现，他身上少了一些东西。
昨天，国王回来时，虽然疲累，眼里却有着光亮。做电视讲话时，他的声音、他的语调、他的眼神和表情，都传达出他的信心。然而现在，那股精神气好像从他身上消失了。
蔺沧理解一位父亲的忧虑，不想让他太过愧疚，于是说道，“要哄好殿下可不容易，您的任务比我们的要艰巨。”
国王勉强笑了笑，又看看沙发里沉默着的穆泽，眼中流露出不忍，“拜托你了。”
蔺沧点头，“您放心，我一定护着他。”
-
傍晚，军车准时停在指挥楼下。
这回不用再做伪装，杨雄起派了一辆涂装着东部战区标志的特种越野来。
穆泽先坐上车，他没什么眷恋，也并不害怕即将面对的事情，甚至觉得轻松，想就这样有价值地死去，这样就可以早日见到林应。
他冷漠地坐到车子后排远离指挥大楼的一侧，偏头看着远处地平线上金红色的落日。
有一道目光紧紧跟随着他，他知道那是谁，却不想回头。
他无法给那个人回应，所以不愿给他任何一点希望。
蔺沧捏捏陆峤的肩膀，在他耳边说，“放心吧，我会保护他。”
陆峤不打算在好友面前隐瞒，微红着脸点头，“谢啦。”
他四处看看，“游烈呢，不来送你吗？”
蔺沧说，“不愿意来，说被人看着拥抱告别，很傻气。”
陆峤被游烈的离奇想法震撼到了，思考着如何安慰蔺沧。
蔺沧笑着拍他的背，“不用可怜我，出门前已经抱过了，他说爱我，还说等我回来了，要和我去山里抓野兔。”
陆峤疑惑地挑眉，他不信游烈会说「爱」，不过离别在即，他打算等蔺沧回来后，再在游烈面前拆穿他。于是也用力拍他的背，“去吧，我等你们回来。”
蔺沧坐进车里，笑着挥挥手。
黑色越野迎着最后一线余晖踏上通往首都的路，蔺沧看着穆泽。
他和穆沣是兄弟，从某些角度，他看起来和穆沣很像，就连一些无意识的小动作都和穆沣一模一样。
出发前，战区最好的伪装侦查化妆师赶来，按照穆沣的样子一点点修改穆泽的眉眼。蔺沧一打眼看上去，心里先是一惊，随即也暗自感叹化妆师的绝妙手法。
只是有一点不同，穆泽太忧郁了，他身上散发着一种毫无希望的死气，从他的眼中，蔺沧只能看到空洞。
他静静看了他一会儿，有些心疼他。按照年龄，穆泽比他还要大一些。但之前，他见到和林应在一起的穆泽，只觉得他是一个被骄纵惯了的小少爷。这份骄纵和他成长的那个家庭没有半点关系，全然来自林应。
但是林应死了……
蔺沧在心里叹气。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开口，“林应希望你活着。”
穆泽不说话。
“这样吧，如果你活着回来，我就告诉你林应在哪里。”
穆泽猛地转过头来，只是瞬间，他的眼神暗下去，重又转向窗外。
“穆泽，”蔺沧拿出放着自己和游烈合影的怀表，给他看那张照片，“我用我和游烈的幸福发誓，我没有骗你。”
几分钟后，穆沣转过脸来，目光落在那张照片上——
蔺沧举着一只很胖的布偶猫，笑得很温柔。他旁边站着游烈，胳膊搭在他肩上，酷酷的表情，伸手比了个「耶」。
“是在官舍的草坪上拍的，它叫惊蛰，是只很可爱的小猫。以后你来我家里做客，它会把最喜欢的小黄鸡玩具给你玩。”
穆泽的表情松动下来，眼里也有了点温度，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照片上看起来很呆的惊蛰，“真的不是骗我吗？”
“不骗你。”
“程卓凡答应帮我找，他没有找到。”
“他哥哥出了事，他自己也受了伤，没法帮你找了。不过，我和游烈一直在找，已经找到了。你要好好地回来，才能见到他。你不愿意他一个人孤零零躺在土里吧？”
穆泽看着他，片刻后，用力点了点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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