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来,还真来了。
晚上八点多,小男孩如约而至。
此时长梧街灯火通明,沿路上摆着各种小吃摊,油烟熏得人呛鼻,彩光灯照得人刺眼,顾客络绎不绝,从街头到街角都挤满了人。
没停电的时候,长梧街的热闹可以持续到深夜。
加上今天刚好是周六,来这边品尝美食的顾客特别多。
此刻,正是苏明香生意最忙的时候。
昨天的暴雨把阳台灌满了水,苏明香的衣服都被淋湿了,所以宋烟希今天把她的衣服要了过来,放洗衣机里拧干,免得她明天出摊的时候没衣服换。
小男孩手里拎着把雨伞,站在楼下喊:
“宋烟希——”
此时宋烟希正在阳台晾衣服,听见楼下有人喊她名字,连忙朝下望去,看见底下站着的小男孩后,诧异道:“你怎么来了?”
今天他披着件藏青色西服外套,套着件白色底衫,衣领扣得结实,在大夏天显得过分闷热。
手里除了拎着宋烟希的雨伞外,还拎着一大袋零食。
昨晚天色太暗,她没太看清他的长相。
此刻他站在楼下仰着头,头顶的灯光正打在他脸上,照出一片雪白。
宋烟希也是这时候才发现,他右眼角似乎有颗痣。
那颗痣倒是巧合地与陈若礼撞上了。
但宋烟希还是觉得。
他与陈若礼没有一丁点儿像的。
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加上过分正经的打扮,使得他整个人看起来老气横秋的模样。
每次宋烟希看见他故作矜持地板着脸,就忍不住发笑。
她弯起唇角问:“弟弟,你大夏天穿长袖不热吗?”
小男孩却不回答。
只是自顾自上楼,将零食放在她桌上。
卧室的空调开得很低,在头顶呼呼吹着凉风。
小男孩坐在桌边的凳子上,稍稍解开了衣领的扣子,脸上的红晕也减淡了几分。
昨夜暴雨过后,今日长梧市被烈阳曝晒了一天,温度不降反升。
一整天,宋烟希几乎都躲在空调房里没出去。
昨天赶忙把论文交上去后,今早就收到导师的回复,告诉她论文通过了。
宋烟希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宋烟希将衣服晾完,走进去听见他说:“宋烟希,你可以直接喊我名字的。”
他认真地望着她,目光诚挚,像是在恳求。
宋烟希动了动嘴皮子,半天没出声。
即使他拥有了陈若礼的记忆,即使他本来就叫这个名字,但这么叫她还是觉得有些别扭。
小男孩似乎看出了她的窘迫,高傲叹气:
“那就先算了吧,反正以后你总会叫的。”
他说话的时候带着几分无奈,好像在哄小孩。
宋烟希听着他说话的语气,不知怎么的,唇角更弯了。
陈若礼却无视她眼底的笑意,表情严肃且认真:“宋烟希,我觉得我们可以重新开始认识彼此,比如从朋友做起。”
宋烟希不自觉地扫了他一眼。
他的性格确实比普通小孩更沉稳,或许是处于变声期,他稚嫩尖锐的声音里夹杂着些许低沉,和他这个人一样极具反差。
宋烟希还是觉得很怪。
被一个小学生叫自己名字,还不如叫声姐姐来得顺耳。
于是她抱胸睨他:“喂,你直呼我大名是不是有点不礼貌?”
“我比你大两岁。”陈若礼面无表情地回应。
宋烟希顿时一噎。
陈若礼确实比她早出生两年。
“可是你现在只有十二岁。”
宋烟希顺着他的逻辑反驳道。
“十二只是我的生理年龄,我的心理年龄是二十岁,还是比你大。”陈若礼从桌上拎过零食包,递给她,成功堵住了她的嘴,“而且我不叫喂,我有名字,叫陈若礼。”
他买的这些零食全都是她爱吃的。
有她喜欢的果冻,薯片,肉脯,还有肉松小蛋糕。
宋烟希的注意力迅速被零食吸引。
“都是买给我的?”宋烟希狐疑地看向他。
他点了点头:“这是我的见面礼。”
顿了顿,又补充了句:“以朋友的名义。”
“可我还没答应和你做朋友呢。”宋烟希笑着说。
她也不知道哪来的耐心,竟撑着下巴等他反应。
其实宋烟希并不喜欢小孩,但面前的这个小男孩,却十足勾起了她的好奇心。
也许是因为新奇,也许是因为他和陈若礼扯上了联系。
她不相信鬼神论。
但她却也想知道,他是怎样拥有陈若礼记忆的。
为什么他对她如此熟悉,熟悉到他熟知他们相处的每个细节。
不过要是朋友们知道她结交了个小学生朋友,估计都得笑话她,问她怎么越来越幼稚,都跟小学生混一起了。
“我知道你会答应。”陈若礼说。
“你凭什么这么自信?”宋烟希也不服气。
陈若礼像是忽然想到什么,脸上终于有了反应。
他的眼里闪着奇异的光芒,带着一丝高深莫测,语气却充满挑衅:“宋烟希,我们来打个赌吧。”
宋烟希被他吊起了胃口:“赌什么?”
“赌你能不能成为我的女朋友。”陈若礼说。
宋烟希又噗嗤笑出声。
每次听见他这么说,她都觉得他应该先去看看医生。
不是她脑子进水了,就是他脑子出了问题。
她可不是变态。
虽然她没谈过男朋友,但也没饥渴到对小学生产生兴趣。
她伸手在他面前比划着:“小朋友,你是不是应该先长大再说。”
她的手悬在他头顶,然后平移到自己肩膀的位置,挑了挑眉,颇有些鄙视的意味。
陈若礼却并没有生气,也没有被她激怒。
反而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宋烟希,你赌不赌?”
宋烟希看着他那双眼睛,沉默了几秒,耸了耸肩,最后无奈地撕开包装袋,吃起了他带来的零食。
这些零食不仅是她爱吃的,而且全都是她常吃的那几个牌子。
事到如今,她不得不承认他确实和陈若礼有那么一点联系。
不然没人能把这些零食牌子记得这么清楚。
她将一袋番茄薯片递到陈若礼面前,咀嚼着,问他:“喂,你吃不吃?”
陈若礼摇了摇头,高冷拒绝:“小孩子才喜欢吃这种零食。”
宋烟希刚吃进去的薯片,差点没喷出来。
她被呛到,咳嗽了好几声,才幽幽盯着他道:“喂,你不觉得这样说话不合适吗?”
“哦?哪里不合适?”陈若礼扫了她一眼,“你不是每次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喜欢吃这些零食吗?”
“你怎么知道我心情不好?”
“第六感。”
“……”
高中的时候,宋烟希确实经常被陈若礼投喂小零食。
他知道她喜欢吃什么,也知道她不喜欢吃什么,具体到哪个牌子哪个口味,他甚至还有专门的小本子记录她的喜好。
宋烟希那一年直接胖了十斤。
后来因为艺考不得不减肥,这才下狠心戒掉了零食。
虽说小男孩确实同样了解她的喜好。
但她觉得还是不一样的。
他们似乎除了记忆外,没有任何共同点。
这种割裂感,让宋烟希内心也分外矛盾。
她一边希望他真的拥有那些记忆,这样她就不再是念念不忘,没有回响;但一边又希望他不要记住那些事,毕竟在她心中,陈若礼三年前就已经死了。
“宋烟希。”
“你敢不敢赌?”
他目光直视着她,像在逼她回答。
他的眉尾微扬,眼神透着股执着,不像是在跟她打赌,反而像是要拼命。
有点儿像那种野外看见羊的猎豹。
宋烟希觉得,这小孩一定是疯了。
她来回打量着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说他早熟吧,他确实知道不少,有着远超同龄人的心智。
说他幼稚吧,他好像确实还不懂爱情是什么,也没想过他现在只是个小学生而已,在她眼中毫无魅力可言。
宋烟希虽然不情愿,但也没有扫兴,敷衍着点头:“好好好,赌。”
就当作是他的零食的谢礼,陪他玩玩。
宋烟希完全没把它当回事。
就像小孩子玩过家家,小时候总说着要娶谁娶谁,都是闹着玩的,长大了就知道这话说得有多么天真且无知。
她甚至觉得,她应该先给他上一堂教育课。
告诉他男女朋友是爱情的产物,而不是打赌得来的。
这是件很严肃的事,不能随随便便就拿来开玩笑。
至于爱情是什么,那就得等他以后遇到喜欢的人才能知道了。
可是宋烟希还没来得及上课,陈若礼已经打断了她的畅想。
他唇角微扬,荡出几分恣傲,眼睛比之前更加深邃。
“宋烟希,打赌可是有输有赢的。”
“所以呢?”
“你要是输了,就得答应我一件事。我要是输了,就答应你一件事。”
“什么事都可以?”
“嗯。”
“期限呢?”
“六年。”
宋烟希以为他会说一个星期,一个月之类。
没想到他竟然说六年。
六年,谁还记得这个赌约啊。
不过想着也都是瞎玩,她就没多问。
宋烟希又从袋子里掏出一片薯片,放进嘴里。
她口齿不清说着:“弟弟,这个啊,首先你得先长大……”
陈若礼简单点头,表示:“不用担心,我还会长高的。”
宋烟希还想再说什么,陈若礼却恢复了一本正经的模样,扯了扯嘴角,眼神幽幽:“宋烟希,你最好别输。”
那一刻,她好像看见他眼里闪过一丝亮光。
稍纵即逝。
-
也许是宋烟希答应陪他玩打赌游戏。
陈若礼好像心情好了不少,迅速跟她熟络起来。
“你晚上不回家?”宋烟希问他。
看着桌上的时钟逐渐指向九点,他还没回家,家里人真不担心吗。
“我晚上有跆拳道课。”陈若礼回答。
“哦……”宋烟希拖长了声调,打量着他那削瘦的身板,怎么看都不像个会跆拳道的,倒是感觉她一拳下去能把他干倒,“那你不去上课?”
“上课只是我出门的借口。”问到关于自己的事,陈若礼难得露出几分不自在,皱着眉头说道,“我讨厌上课。”
“可你就这样逃课?”
“我有专门的家教老师。”
“那为什么还要学跆拳道?”
“我说了,上课只是我出门的借口。”陈若礼终于被她问烦了,他拧起好看的眉毛,认真答复她,“你也不想被父母追问每天出门去干嘛吧?”
“所以你就来找我?”
“嗯,因为我喜欢你。”
宋烟希再次被他噎住。
因为他说这话时,眼神里的认真不是假象,流露出的感情也很真诚。
那一瞬,她好像确实在他身上看见了陈若礼的影子。
这种感觉让她心脏微微抽疼。
可被一个小学生表白,还是认识不到一天的小学生。
宋烟希还是觉得哪里都很怪异。
原本被人喜欢是一种很美好的感觉。
可宋烟希却觉得,他的喜欢似乎过于浓烈,超出她之前对小朋友的认知。
而且略微的让她感觉到一丝不适。
就像被什么盯上了。
黏腻的,缠绕着的,幽冷的,像蛇。
不过她像是又找到一个他们的不同点。
此刻竟然觉得自在多了。
他果然和陈若礼不一样。
陈若礼从来不逃课,他上学的时候也从不迟到,兢兢业业做三好学生。
不像他,讨厌上课。
宋烟希的视线在他身上来回徘徊,炯炯有神。
许是察觉到她探究的视线,陈若礼微微坐正身子,正色道:“放心,我争取以后长成你的理想型。”
宋烟希又是一噎。
咳嗽了两声,挪开视线。
她没有接话。
他语出惊人也不是第一次了,可她还是没完全适应。
狭小的卧室里没有别的娱乐设备,除了看电影只能打游戏。
角落里还放着的架子鼓,可惜已经落了灰,一看就没人打理。
陈若礼倒是率先发现了这个乐器,问她:“你会架子鼓?”
“唔,会一点点。”宋烟希老实回答。
其实会的不多。
她对架子鼓本来没兴趣的,去年学校汇演那天,他们彩排的节目里缺一名鼓手,宋烟希临时上阵,练了半个月才勉强学会一点。
陈若礼就没再问了。
他安静地坐在房间里,不声不响。
百无聊赖之际,宋烟希便开始随意问他问题。
比如问他,小学生不放暑假吗?白天上课这么辛苦,晚上还要上跆拳道课,不累吗?小学生都已经这么卷了吗之类。
较之于他的沉静,宋烟希着实显得有些聒噪。
但他却并不反感她的碎碎念,还认真回答:“我不用上学。”
宋烟希满脸疑惑:“那你昨天还穿着校服呢。”
“昨天是特殊情况。”
也是此时,宋烟希才知道,他似乎从幼儿园起就没上过学。
父母给他请了专门的家庭教师,好像来头都不小,有些名字连她都略有耳闻。除去日常学习语数外,还有学击剑,马术,游泳等特长课。
日子过得比她还精彩。
但是他却并不觉得累,因为他说:“都太简单了,没有挑战性。”
狂,好狂。
宋烟希心中只有这个想法。
至于他昨天为什么穿着那套校服,他是如此回答的:“昨天是我第一次去学校上课,父母让我体验一下,看看能不能适应校园环境。”
陈若礼在说这话时镇定自若,不像说谎。
宋烟希信了。
她继续问:“那你之后会去学校上课吗?”
陈若礼却摇了摇头:“不去。”
“为什么?”
“我讨厌上学。”
上学几乎是每个人的噩梦。
即使宋烟希现在已经大学了,也依然讨厌上学,她对此十分理解。
她没有多问,倒是陈若礼又低头看了眼手表,时间快到了。
他站起身,对宋烟希说:“我得回家去了,有事可以电话联系我。”
宋烟希就纳闷:“我没你电话号码呀。”
陈若礼却眼睛一扫,回道:“你有我微信。”
宋烟希一愣。
随后反应过来,陈若礼那个三年没用的账号,似乎还躺在她的列表没动过。
她以前时不时就会翻看他的朋友圈,只是翻来覆去就那两条动态:
一条是他刚上高中时拍的学校正门风景照;另一条是他给她过生日拍的,里面有她头戴王冠闭眼许愿的照片。
而且就在宋烟希生日那天。
她向陈若礼表白了。
宋烟希久违地翻到底部,点开陈若礼的头像,看见那个她一直舍不得删的对话框,最近一条消息还停留在三年前。
三年前的那个夜晚,他们刚好考完期中考试。
在经历紧张的备考后,短暂的半天假期里,所有人都分外放松地到处浪。
而宋烟希却心情低落地坐在房间里。
独自听着歌。
那天她刚因学业问题和父亲吵了一架,劝架的苏明香也被父亲冷脸训斥:“你别惯着她,就她这德性,成天不认真读书,能不能考上大学还是个问题!”
那天陈若礼提着蛋糕来到她家,送上惊喜。
他笑着祝福她:“生日快乐。”
那晚他们喝了很多酒。
虽然是偷的她爸的私藏酒。
可能酒精上头,她红着脸,破天荒地鼓起勇气问他:“陈若礼,你能当我男朋友吗?”
陈若礼竟然点了头。
天知道她那时候有多激动,难以置信。
直到陈若礼回家后,她还在微信反复确认:“刚刚你说的话是认真的吗?”
“嗯,认真的。”他回答,“等你毕业。”
那条回复之后,再也没有多余的对话。
时间仿佛定格在那一刹那。
时隔三年,宋烟希再度看见这条对话框的时候,手指还是会不由得微微颤抖。
连心也跟着抖。
陈若礼用余光扫视着她,看她表情忽明忽暗,没有说话。
他默默掏出手机,出声道:“虽然我也能登录他的账号,但我觉得这样有些冒犯,不如还是加我的新号吧。”
然后把二维码递到她面前。
宋烟希拿着手机,最终还是扫了他的二维码。
陈若礼忽然出声:“宋烟希,你是我加的第一个好友。”
宋烟希茫然抬头。
却见他微微低垂着头,默不作声,纤长的睫毛覆在眼睑上,落下淡淡阴影。
他已经通过了好友请求,此时正在浏览宋烟希的朋友圈。
事实上,宋烟希很少更新动态。
除了偶尔帮苏明香的小吃宣传一下,其余时间,不是转发社团的宣传文章,就是去猫咖拍的猫片,鲜少在朋友圈刷存在感。
陈若礼只是快速扫了遍她的朋友圈,就默默将手机放回口袋。
好像没什么特别的。
但宋烟希总觉得,他似乎脸上带了几分笑意。
只是这种笑意非常浅淡,淡到他的眉角只微不可见地上扬了一毫米。
宋烟希眨巴着眼睛问他:“那你们现在都用什么方式联系呢?”
她以为小学生们有自己的流行趋势。
却见他摇头:“我从不用社交软件。”
宋烟希就更好奇了:“那你平时怎么跟朋友联系呀?直接打电话?”
陈若礼沉声:“我没有朋友。”
宋烟希被这话震住了。
紧接着又听见他说:“不过,你现在是我唯一的朋友。”
纵使像宋烟希这样不喜社交的人,一时间竟也无法理解他话中的意思。
她下意识拿他和陈若礼对比。
发现,虽然陈若礼性情柔和,朋友也不算多,仅有几个要好的。
他输在他性格过分内敛,不容易和人敞开心扉,但也不至于落到唯一的地步。
可陈若礼却没再多说。
他像昨天那样站起身,朝宋烟希礼貌挥手,消失在长梧街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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