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遥知道来者不善，本能地竖起了一身的戒备，但她见到走在最前面的老者时，怔愣一下，还是收敛些了周身的气势。
那是位头发苍白，却精神烁砾眉眼温和的老人。
他看着沈清遥的目光温和又慈爱，颇有几分感慨道：“经年不见，二小姐已经出落成半个大人了。”
沈清遥低下了声音道：“是朱公公久居世外，许久不曾见了。”
朱公公是跟在先祖皇帝身边伺候的，忠心耿耿显赫无匹，和先祖皇帝幼时相伴情谊无双，一生都在为先祖皇帝事必躬亲，夙兴夜寐，让人无不动容，连前朝那些老学究都挑不出什么错处。
及至当今陛下继位，欲让他继续接管一应事务，他借口已年迈不堪大用，只领了闲职闲散度日。相较于曾经的风光，如今他更像是一个吉祥物。
却无人会因他如今手中无权无势而轻视他。
不敢，也不该。
更何况沈清遥，她幼时和秦垣年纪相仿，又得先陛下先皇后喜爱，时常入宫陪伴，皇宫就像是她的大花园一样进出自由。
那时候沈清遥多受他照拂，懵懂无惧不知进退时，有他旁敲侧击地提点；磕了碰了摔了跤，也是他心疼地抱在膝上上药；连御膳房新出的花样点心，也时时记着留下一份给她……
甚至她时常被秦垣冷淡冷漠的言语神情刺得心痛，扭头和人伤心倾诉，别人只劝她秦垣毕竟是天家的人，有些脾气也是正常，要她宽宥，只有朱公公会拉着她去见秦垣，为她撑腰做主。
因此沈清遥拿他当半个家人，既敬重又爱重，当年曾经想接他出宫来，在附近买个小院子为他养老。
不得不说，秦垣把她拿捏的很准，今日换了另外一个其他的人来，沈清遥都不会给任何人情面。
可偏偏是朱公公。
近些年他已经很少露面，除了先帝薨天，几年里只有陛下继位和皇后大婚时，才出来主持大典。
其他时候，就算是天大的事情也请不动他。
可偏偏是这件事情。
可偏偏是这个时候。
沈清遥挡在秦钰秦灵秦楚身前寸步未让。
她垂眸不语，回护的姿态却不容避让。
朱公公见状叹了口气，心中不忍，却还是只能道：“昨日瑞王殿下自见过二小姐后就头痛难抑，等到了晚间，更是昏了过去……”
“朱公公！”不待他话说完，沈父沈母挡在沈清遥身前，语气有些重地说：“无凭无据就领着侍卫来此，此事有欠妥当吧。”
沈父是个文臣，更有儒雅之风，每日最辛劳的就是在府外下了车马步行回小院，站在穿甲佩剑的高大侍卫前本该势弱。
可他的背影却高大。
像是能为身后的人挡去一切风雨。
沈清遥看得眼中一热，心中又软又痛。
秦灵秦楚紧紧挨着沈清遥，抓着她的衣袖，抗拒地看着这些陌生的人影们，十分担心地小声喊道：“娘。”
沈清遥摸摸她们的头，看着沈父沈母的背影，轻声安抚道：“别怕。”
沈母似乎是听到了，她微微侧身，回头看沈清遥，露出一个轻柔地笑，声音很轻道：“别怕。”
我不怕。沈清遥在心中想。
因为这都是秦垣装出来的。清者自清，就算把她带走了也不会怎么样。
但她也不能一直躲在沈父沈母背后，把一切都推给他们去承担解决。
毕竟这是她惹出来的事，身后是她要护着的人。
她也需要长大了，学着为别人遮风挡雨。
“朱公公，我也不想让你为难，所以我跟你走。”沈清遥说：“但我也要言明，我不信秦垣真的病了。”
“他不过是故意装来骗人，为了……”她一顿，扭头看秦钰秦灵秦楚一眼，道：“总之，他已经不像你想的那样的正直无辜了。”
“当然，”沈清遥也不厚此薄彼，她没什么顾忌地坦荡说：“我也不像以前那样好了。”
说完又怕看到他们的失望，又赶紧补充道：“但也不会像秦垣那样的坏，为达目的什么谎都说，我从来都不骗人的。”
沈父沈母都在看她，沈清遥脸也不红，厚着脸皮，眼巴巴地说：“我可听话了。”
沈父沈母从不在外人面前当面反驳自家人的决定，哪怕是刚刚违逆了他们的维护，现在又言之凿凿地说自己“可听话了”的沈清遥。
朱公公也没有露出什么异样的神色，他一直安静又认真地听沈清遥说的每一句话，既没有打断也没有表现出不认同。
那种包容又平和的态度，就像是一位宽容慈爱的长辈。
他目光遥远，像是回到了另一个时空，他抬起手，比了一个刚及腰间的高度，有些怀念地说：“有时候我就觉得还是十年前，你和瑞王才这么高，你领着京中一大群年纪相仿的小孩在御花园里玩闹，瑞王站在一边默默的看着。”
“有时候你会拉瑞王一起，带着他捉迷藏啊，踢毽子啊，瑞王喜欢干净，身上带着帕子，热了的时候就会默不作声地为你擦汗，你就笑嘻嘻地逗他，喊垣哥哥你真好。”
“先帝和先皇后就坐在亭子里，含笑看着你们，备好温热的茶水点心，过上大半个时辰就喊你们回来喝点水，吃些点心。”
“那时候陛下还是太子，每日都在书房里跟着太傅读书，都忙得无暇分身了，还忙里偷闲画了一副春日图。”
“那画二小姐应当也见过，当真是画的极好的，先帝和先皇后都赞不绝口，免了他一日的功课，还说要是以后瑞王和二小姐大婚，就把这幅画作为聘礼送给二小姐。”
他眉眼怅然道：“如今想来，竟是恍如隔世了。”
沈清遥默然不语。
朱公公自嘲道：“我人老了，念旧，总还以为你们感情如那时一样，听到瑞王退婚的事情，还想着是否有什么误会，能否从中说和。”
“如今看来，倒是我多事了。”
“不是，”沈清遥一口否决道：“都是秦垣的错。”
朱公公面上的笑意慢慢散去，他斟酌着说：“虽然我这些年不管事了，但对二小姐和殿下的为人还是了解的。”
“就像二小姐即便是长大了，也不是一个跋扈无礼的人，同样的，瑞王殿下也不是一个会无中生有的人。”
“我不知中间究竟发生了何事，让你们之间的信任降到这般地步，但二小姐——”
“瑞王殿下他是真的病了啊。”
“这位是宫里的孙太医，二小姐应当也知道他，这是宫里太医一起诊断的脉案以及药方。”
“还有这位，”他指着身侧的另一人道：“这是跟随陛下身边的带刀侍卫，同我一起奉陛下的旨意来沈府。”
“又及，我们来此不是来追究瑞王殿下昏迷是否和二小姐有关的。”
沈清遥没有说她是否真的相信了秦垣病了，但她也没有追问，而是关心起了最后一个问题。
她问：“那带着这么多的人，是来做什么？”
朱公公略一抬手，他身侧那位太医上前一步。
孙太医解释道：“二小姐，瑞王殿下虽然昏迷不醒，但我和诸位太医一起，使劲浑身解数也没查明到底是何问题。”
沈清遥一挑眉，脸上露出明显的了然。
沈父沈母的神色也不太好，目光压迫地看着他们。
秦太医也知道这番诊断听起来像是糊弄人的，但也只能硬着头皮接着道：“可虽然没有诊断出来什么，瑞王昏迷不醒确是事实。”
沈清遥掸掸袖子，哦了一声，事不关己道：“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确实和二小姐无关，”那名带刀侍卫对她一拱手，十分直白道：“殿下虽然昏迷不醒，但仍呢喃着几个名字，秦姓，分别名钰，灵，楚。”
他抬头，看着被沈清遥护在身侧的三个小孩，面无表情说：“就是二小姐身边的这几个小孩。”
沈清遥一瞬间就明白了他们的意思，她想也不想，揽着秦钰他们往后退了一步，一口回绝道：“不行。”
朱公公叹了口气，仍是耐心道：“瑞王昏睡不醒，只是要带他们去见上一面，等瑞王醒来，说不定就会把他们再送回来。”
沈清遥不信。
她道：“既然如此，多等一刻也无妨，等开了宗祠门，他们拜过沈家先祖，入了沈家族谱，再去瑞王府也不迟。”
秦太医急道：“可瑞王殿下那里等不得啊！况且殿下要的是秦姓的孩子，要是给他们换姓之后，瑞王殿下毫无反应，那可如何是好啊！”
沈清遥冷漠道：“关我什么事。”
朱公公像是被她的冷漠刺到了，半是训诫半是隐晦道：“陛下和皇后成婚三年没有子嗣，陛下又只有瑞王一个兄弟，殿下若是有什么差池……”
“便是为了天下大业，陛下也不能为了私心，再独宠一人了。”
沈清遥面色一变，立刻皱眉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们。
朱公公看着她，心下一软，又放柔了声音道：“也正是因为如此，陛下也不会让瑞王还未大婚，身边就跟着几个小孩。”
他看着秦钰秦灵秦楚，他们脸上都有着秦垣和沈清遥的影子。
朱公公压低了声音道：“若是你和瑞王能重修旧好，这三个孩子跟在你们身边也是他们的造化，若是你不愿回头，他们最后还是会回到你身边。”
“左右都不过是片刻的分离，二小姐也不必如此介怀。”
沈清遥护着秦钰秦灵秦楚没松手，她说：“就算在外人看来他们不过是普通一人，于我却是无价珍宝。”
“他们的造化不该是跟在我身后就要感恩戴德，更不该是被人拿捏交易的筹码。”
他们本该堂堂正正地站在世人仰望的角度，从无忧无虑的小太子小公主，一步步成为执掌天下的皇帝和尊贵的长公主。
而不是现在，要名正言顺喊她一声娘都千难万难。
秦楚眼中却毫无怨怼，她轻轻晃了晃沈清遥的手，踮起脚抱着她的腰，乖巧地说：“我愿意去看爹爹，等爹爹病好了，我回来找娘亲，娘你就带着我去见姨姨好不好？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她呢。”
秦灵也不甘示弱道：“我也愿意！我也要见姨姨！”
“好，好！”太医喜道：“那这位小公子……”
秦钰看着沈清遥，低声道：“娘，我也去。我会照顾好她们的。”
沈清遥满心酸涩。她蹲下抱着秦灵秦楚，把头埋在她们肩上，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揉揉他们的头说：“去吧，我等你们回家。”
太医忙不迭地催促道：“小公子小小姐，咱们这就走吧。”
朱公公欲言又止，最后只道：“以后若遇到什么难处，就来找我。”
那侍卫也拱手道：“今日事急从权，待此事了结，我再登门致歉。”
沈清遥一一回道，目光只望着秦钰他们远去又不断回头的背影，心不在焉。
不过一会儿，只剩下沈家三人。
沈母抱着她轻轻安慰，没有说什么空话，只是无声陪伴。
沈父见着今日情形，便知有些话还需早些说明。他神色严肃道：“若是有朝一日，帮你姐姐已让你十分犹豫时，便不要再为难自己了。”
沈清遥一怔。
沈母为她理理头发，说：“你们是两个人，各自有自己的人生，谁都不该成为彼此的负担。”
“彼此爱护扶持是情分，力有不逮还逼迫强求，就是对方过分。”
“我虽然希望你们都能过得很好，要是达不到，能有一个人过得开心也好。”
我泪目了，你们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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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 1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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