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迎来了第一场暴雪,在窗沿堆起皑皑白雪。手工雕刻的壁炉燃烧熊熊火焰,壁炉旁放置张躺椅,尹煜柃身上盖条薄毯,舒适地蜷缩其中。呼啸风声被双层玻璃阻挡在外,她看着落地窗外的雪景,耳机放着Justin Bieber的《Mistletoe》,有些昏昏欲睡。
正欲睡着,倏然被咚咚咚的脚步声惊醒。
沈逾晟没料到她在睡觉,刹时间,那股支撑他的勇气如泄气的气球,“嗖”地一下跑得干干净净。隔着楼梯的高度,他起了临阵脱逃的念头,心里默念着看不见他看不见他……
“过来。”尹煜柃掀开毯子从躺椅上起来,摘下耳机,声音带着些半睡半醒的哑,“找我什么事?”
“我不是故意打扰你的……”沈逾晟悄咪咪地把身子转了回来,视线飘忽不定地说,“就是……外面下雪了。”
“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礼貌是看着对方的眼睛说话,知道吗?”发丝凌乱而蓬松地散落在脸上,尹煜柃随意地将头发往后撩了撩,四处找着橡皮筋。抽空看一眼沈逾晟,又说:“你先过来。说大点声。”
“哦……”沈逾晟慢悠悠地走下楼,看着她重复遍,“外面下过雪。好大的雪。现在好像停了。”
透过沙发缝,尹煜柃看见橡皮筋钻到了地板上。她意味深长地嗯了声,眉头微挑着转向沈逾晟,好像在问他:然后呢?所以呢?可他支支吾吾半天都没说出话来。
“想出去玩?”
沉重的包袱瞬间被卸下,沈逾晟立马欣喜地点点头,喜笑颜开地补充道:“想和你一起出去。”
尹煜柃光着脚跪趴在地上,费好大的劲去够黑色皮筋,连脚趾头都在用力。她的声音像是从胸腔里蹦出来的,压低了好几分:“又不是第一回看见下雪,怎么兴奋得跟没见过雪似的。”
她只穿着单薄的睡衣,倾身时领口微敞,露出精致的锁骨。晨光勾勒出她身体的曲线,光影交错间,有种未经雕琢的自然美感。
想看,道德又提醒着他叫他不敢继续看。沈逾晟吞咽了下。以为她这话是不同意的意思,不再继续死缠烂打,火速转身准备走人:“我还是去写作业吧。”
然刚迈一步,只听身后那女人凶巴巴地说:“你给我回来。我同意你去写作业了吗?”
啊?
只见尹煜柃把橡皮筋摸出来,深深地喘了口气。把头发扎好,翻箱倒柜半天,递给他一个盒子,“挑吧。”
是给她选吗?左挑右选之下,沈逾晟挑了个粉色的小蝴蝶结,觉着她戴着一定好看。尹煜柃陷入了沉思,但还是接了过来。
出门前,她把沈逾晟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拉上羽绒服拉链,戴上毛线手套,裹上羊毛围巾。甚至……还像装扮芭比娃娃那样,为他配上些装饰品。
“我能不能……”沈逾晟抿着唇,欲言又止的模样看上去有些不太情愿。
“什么?”这别别扭扭的小孩,话说一半不说了,问了却又不回,看他又立马躲开。尹煜柃便没放心上,“不喜欢?这不是你自己挑的么。”
说着,她揪住沈逾晟的一小撮头发,再度陷入了别在这撮还是那撮的沉思里。
壁炉仍在劈里啪啦地燃烧,落在额前的呼吸温热,距离近到连她的眼睫毛都可以清晰数出来。一根……两根……正在心中悄悄数着,怎知她眼睑一低,瞬间将他偷看的行为逮了个正着。
她生得眉眼如画。好似细雨落在静谧的湖面上,在他心中激起一圈圈细腻的涟漪。
怔怔对视三秒,不敢惊扰这份宁静,又不舍得移开,沈逾晟双手不自觉地交织在一起,硬着头皮含糊地问她:“……好了吗?”
当他等得着急,尹煜柃赶紧随手将发夹别在他的脑袋上,有些臭屁地鼓了几声掌,哄着他说:“我们小晟那么可爱,当然是要戴小蝴蝶结啦!”
房屋瓦顶与院中都积起了厚雪,蜿蜒缠绕的老槐树树枝染上入骨的白,一切都镶嵌在漫无边际的雪色之中。
一出门沈逾晟便兴冲冲地拉着身后这南方人放飞自我地往外跑,兴奋地笑弯了圆圆的眼睛,用黏黏糊糊的普通话对她说:“雪好多,好凉!”
生在南城,尹煜柃从来没见这么大的雪。但她仍是一副极致成熟的模样,表示:“我才不喜欢雪呢。”
嘴上虽是这么说的,可分明她才是玩得最开心的那个。
沈逾晟的脑袋上翘着个粉色蝴蝶结,跟插了接收信号的电线似的。趁他不注意,尹煜柃偷偷摸摸捧起雪,在手中团成球状,坏坏地对准不远处蹲在雪地前不知忙碌什么的小小背影。
瞄准……击中!
屁股莫名其妙的一凉。被偷袭后,沈逾晟胀得小脸通红,气鼓鼓地直起身,从身旁抓起一把雪就向朗声大笑的她奔去。
他的手小,团出来的雪球也小,尹煜柃配合着他来回躲避,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又调皮地向他丢一个。
这球没中,这便给了沈逾晟“复仇”的机会。凛冽寒风中,一个雪球裹挟着呼啸风声砸来,瞬间炸开。飞溅的雪花如灵动的蝶群,轻盈地坠落在她的眼睫与眉毛上,就连散开的墨发,也被染上点点洁白。
尹煜柃眉眼弯着,迅速团出新的雪球,手臂高高扬起,再度精确瞄准。沈逾晟察觉到危险,脚底蓄足力气,作势准备夺路而逃。
“看招!”她的眉目间尽是明艳与灵动,兴奋而柔软的音调,让他觉得雪也是美丽且迷人的。
眼看尹煜柃举着大雪球愈发接近,沈逾晟晃了晃头,好让自己清醒些,赶紧迈开步子“逃命”。脚步带起地面的积雪,扬起一片朦胧雪雾。
雪太厚,衣服太累赘,每一步他都要用力抬一下腿。没跑几步,突然听见身后啪嗒一记闷响。
“我草。”
兴许是跑得太急,尹煜柃四脚朝天脸着地地摔进了积雪里,尾音被一同埋进了进去,远远瞧着特别颓废。沈逾晟忙折返回去将她扶起,她糊了把湿答答的脸,此时他越想越不对劲,纳闷地重复一遍:“我草是什么意思?”
话音刚落,尹煜柃立马瞪大双眼捂住嘴,回过神才记起来,现在已经没人管她了。然而为了保护我们祖国的花朵,她还是笑眯眯地磕巴地找补道:“我是说,哇——这草长得好旺盛。”
沈逾晟并不被她忽悠:“哪有草?”
两人一呼一吸间吐出团团白雾,尹煜柃没好气地抓一把雪砸他身上,“我说有就有。我警告你啊,这句话不许学。”
“哦。”
“算你识相。”尹煜柃拍拍身上的雪尘从地上站起来,回过头发现积雪里刻入了她刚才蠢得要死的动作。她只想赶紧离开这个让人社死的地方。
雪地杂乱布满着大大小小的脚印,走了几步,发现沈逾晟还停在那头,甚至在尝试着把他的身影也刻进雪里头——“她”的旁边。
尹煜柃是真有些累了,懒得管他了,心想着这小孩怎么体力那么充沛,颇为埋怨地双手叉着腰气喘吁吁地往宅邸走。
走回原地低眸喘息时,她突然没再迈开步伐。
雪地上被写上了她和他的名字:煜柃&逾晟。依旧是那样丑的字迹。
长长的睫毛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不再扑闪,静静地垂在那里。就在她望着雪地里字迹出神时,身后衣角被轻拽。沈逾晟一手背在身后,神神秘秘地说:“有个惊喜给你。”
惊喜?藏一只手在后头……确定不是惊吓吗?准没藏好心思!尹煜柃狐疑地看着眼前龇牙咧嘴的沈逾晟,脚后跟暗中使劲,准备拔腿就跑。
一点一点伸至眼前……就在她准备迈开腿时,突然一个急刹车。
平摊的双手放置着用雪堆出的小爱心。完美到没有任何瑕疵的一颗心,正被他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送与她。
不知是冻的还是什么,沈逾晟的脸有些红,见她什么也没说,也猜不出在想些什么,便破罐子破摔似的大喊一声:“我希望你能感受到我的爱!”
他的手中没有捧着鲜花,也没有提着礼物,这份纯真的心意却比任何物质都要珍贵。
尹煜柃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劲,然而事后往宅邸里走时,沈逾晟却又自己找补了句:“我的意思是……爸爸去世了,我知道你很难过,但你也不要总是太伤心难过了。”
她没忍住笑了几声:“这是什么废话文学。”
旁边那臭小子又晃着手提醒她严肃!然后仰起脸,格外认真地看着她说:“除了他,我也很爱你。”
这模样当真跟告白似的。尹煜柃把冰凉凉的手掐在他的脸上,“干嘛你做亏心事啦?干嘛突然说喜欢我?”
“我怎么会。”听说初雪当天告白,能白头偕老,他这不是看看准不准。喜欢下雪的理由,大概就是想和她一起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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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几天,小雪簌簌。尹煜柃闲来无事,抱着试试的心态,没想到真在网上抢到了滑雪场的票。里面有专业的教练进行指导,她和沈逾晟分别各自配备一名教练,都是男生。
“你可以先适应一下,用雪杖点地帮助保持平衡,然后再试着抬起左脚。”作为新手,在雪地上总是站不太稳的。教练扶紧尹煜柃的一只手臂,她这才勉强保持平衡,模仿着做一遍。
“做得不错。”教练穿着防风防水的滑雪服,身姿挺拔,头戴一顶专业的滑雪帽,边缘微微垂下遮挡住部分额头,护目镜被阳光折射出各种色彩。他弯腰拍拍她的雪板,说:“等雪板完全脱离地面后再向前屈伸,然后下落,等左脚落地站稳就抬起右脚。”
在教练的引导下,尹煜柃的滑雪板在雪地上划出一道道不规则的轨迹。教练在旁笑着鼓励她说很棒。
远远瞧见这一幕,沈逾晟在座椅上套上滑雪板,咔哒两声扣上搭扣。
注意到他独自一人,尹煜柃踩着滑雪板靠过来,拿水杯喝好几口水。背着阳光,她长长的影子盖在头顶。沈逾晟的声音有些淡淡的暗哑:“他离你太近了。”
尹煜柃又喝口水,不正经地与他玩笑:“妈妈偷偷跟你说,教练哥哥还挺帅的。”
“还有我帅吗?有我年轻吗?有什么好的……”
“是啊,我们逾晟最好了,逾晟可是妈妈的小宝贝。谁都不如我们逾晟小可爱。”尹煜柃捏捏他的脸认可地点头。
一听就是哄人的鬼话。沈逾晟沉默着远离她,滑去空地独自继续练习起来。
他学习能力强,没多久就能自如地在滑雪场内穿梭。明知她的举动令自己满心不畅,可他的目光就是不受控地、每隔一会儿就往他们所在之处偷瞥。
不看时,心底空落又憋闷,像有团乱麻纠缠;看了后,他只觉愈发煎熬。见那两人频繁的肢体交流,他握着雪杖的手不自觉地越攥越紧,一言不发地从坡上朝下滑去。
寒风呼啸,吹不散他满心的郁气。恰是这一个晃神,他突然失去平衡,滑行速度过快,不受控制地重重摔倒在雪地上。滚了几圈,最后停下。
教练的喋喋不休中,沈逾晟忽地消失在视线范围内。在装扮相似的人群里,几乎瞬间的事,她便将他认了出来。只见他双手捂着脑袋,身形微微佝偻,姿态间满是狼狈,看样子是刚刚摔了一跤。
尹煜柃旋即脱下装备,将滑雪帽架在腰边,从十几米远的地方跑过来,雪地太滑,穿得又笨重,有点没刹稳,一下跪坐在他身边。
她的眉与睫挂着几粒白霜,扶着他双颊的手冻得发红。她顾不上自己,只问:“摔疼没有?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其实,沈逾晟一直都没同她说过,每次看见她从遥远的人群里挤出来找他,那种感觉,让他很想哭鼻子。男子汉大丈夫,有泪不轻弹。之前他都忍住了,但今天,心中的委屈好像找到了宣泄口。
“……念幼儿园的时候,我在学校上体育课……那时候,老师有些可怕。”沈逾晟低着头,发丝无力地耷拉在前额,恰好遮住了他大半表情。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挤出,每一个字都裹挟着无尽的沉重,“我穿的是自己喜欢的卫衣,可在跑步的时候,有几次被卫衣绳子打到,老师就说要把那个剪掉……”
卫衣绳子在运动时经常会打到指甲盖上面的地方,很痛,还会有瘀血。尹煜柃徐徐坐下来,疏导道:“老师说的是对的,你穿着那个总是受伤,她是担心你才会那么说的。”
沈逾晟摇摇头:“她不是担心我。”
“那个时候,是因为你的年龄所以才会那么想的,老师肯定不会是针对你的意思。”
“不是的,是真的……真的是我说的那样。”
“不会是的。”
回想起初入沈宅的头一个月,沈逾晟仿若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未曾主动与她搭过一次话。他总是安安静静,内敛到近乎沉默。
究其缘由,生母过早离世,单亲家庭的成长环境让年幼的他极度缺失关爱,尤其是母亲那种细腻入微的关怀。在成长的关键时期,这份缺失如同一道难以填补的沟壑,横亘在他的内心深处。
不仅如此,沈志宗长期以来的严厉管教,像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成长过程中,无人给予他柔和的爱与包容,久而久之塑造出他胆怯、小心翼翼的性格。在与人相处时,旁人不经意间的一个眼神、随口说出的一句话,哪怕毫无恶意,也会在他敏感的内心激起千层浪,令他反复揣摩、过度解读。
“不要乱想啦。”来自童年的阴影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排遣的,尹煜柃并没有把他的倾诉当做一件可以随便敷衍的事,安抚似的轻揉他的脑袋,“有时候说话选择用词很重要,有可能老师并不是那个意思,也许当时那个氛围让她的表达产生误差,理解也出现偏差。”
“而且,不同年龄段的人表达方式与用词都会不同。”怕沈逾晟不理解,思索了会儿,尹煜柃打了个比方,“比如一些长辈可能觉得emoji里面的‘微笑’表情就是单纯表示友善的意思,但是一些年轻人就会觉得这个emoji有‘阴阳怪气’的意思。所以我们往好的方面想想,老师有可能是真的担心你受伤才这么说的。”
沈逾晟沉默着点头,轻轻吸了吸鼻子。接着,谁都没有说话。
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将他的注意吸引过去,只见尹煜柃单手插腰,稍稍侧身,凶巴巴地对着一堆空气指指点点:“是不是你欺负我们家逾晟?居然敢欺负我们逾晟宝贝……我打你啊!”
一巴掌举在空中,原以为沈逾晟会被自己逗乐,却见他仍低垂眼帘,手指心不在焉地在雪地上来回划,“其实,我知道他们为什么都爱欺负我……我是没人要的,母亲不要我,就连父亲都待我不好。就是因为这样,同学老师都觉得我不一样,都不喜欢我,觉得我好欺负——”
“谁说你没人要。”尹煜柃坚定地打断了他的话,“我这不是来了么,别人不要小晟,我永远都会要你的。别人不喜欢你,我会喜欢你的。”
缓缓呼出那口不自觉屏住的气,沈逾晟偏开了视线,“……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啦。”尹煜柃摸摸他的头,“而且你的妈妈那么做一定是有原因的,谁会抛下自己的孩子不管呢,对不对?再说爸爸,虽然他对你凶,可平时不是也会放下那么重要的工作去关照你的学习吗?”
在中式家庭里,得到父亲的肯定,一定是儿子的最高荣耀。尹煜柃温声道:“虽然爸爸从没说过,其实爸爸也很爱你。”
“真的吗?”
“当然了,我什么时候骗过你。爸爸经常会偷偷叮嘱我照顾好你,跟我交代你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这些他都一清二楚。还有那幅全家福,也是爸爸提出要拍的。”尹煜柃同他掰着手指头一件一件地算完,顿了顿又说,“小晟,没有人会不喜欢自己的孩子。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的爱都需要靠嘴巴直接表达出来的。”
他的面部肌肉细微颤动,像是极力压抑着翻涌的情绪。寒风好像化作了一把锋利的匕首轻轻划过她的心间。在纷纷扰扰之中,尹煜柃毫无犹豫地抱住了眼前支离破碎的小身影,一下下拍抚着他的脊背,说:“我们家逾晟小哭包怎么还掉金豆子了,是不是被我感动到了?别哭了啊,再哭下去,我也要被你带得哇哇大哭了。”
恰是她这句话,胸腔中积压的情绪连带着对她的喜欢,像是无法阻挡的浪潮,将他彻底拍倒。他肩膀颤动的幅度愈发加大,终于将脸埋入双掌,发出隐忍的泣声。
他心底满是对平凡生活的向往,渴望能像同龄人那样,在校园里结交挚友,谈天说地、追逐嬉闹;更憧憬每日放学归家,一家人围坐餐桌,灯光暖融,分享着一天里琐碎又珍贵的日常。
然而,每当他鼓起千般勇气,颤抖着伸出那双渴望被接纳、被温暖的手,无形的隔阂、刺骨的冷漠,将他一次次推拒在外,徒留他在满心期许后,独自吞咽失望的苦果。
是不是他哪里做得不够好,是不是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打扰……在那片漫长而荒芜的内心世界里,孤独与寂寞如影随形,他独自徘徊了好久好久。
终于,有一束温柔的光穿透了黑暗。
在那光芒中,一只手缓缓伸出,如同夜空中最亮的星,引领着他走出迷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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