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翻日历,转眼已在沈家一月有余,尹煜柃将围巾一头甩至身后,拍去落在大衣上的银杏树叶,去银行查了查,发现承诺的十五万最后打到卡上的只有十万。一通电话给沈志宗打过去,只听他细细给她算道:“这一个月里,季姨说你晚起五回,两回九点起,两回十一点起,一回干脆睡到了下午三点,没有给沈逾晟做饭吃。”
“有回十一点起是因为拉肚子耽误了。”其实是在厕所和蒋今澈打电话。
沈志宗坐在书房内审批项目规划,将手机按了免提摆在桌上,“根据情节严重程度,依次扣两千,四千,八千,共两万。”
“那十一点起的那两回就不用算饭钱了吧。”尹煜柃从银行里出去,钻入了风口,麦克风呼啦呼啦的响,“你儿子都去学校了,午饭是学校管的,不归我管,你顶多扣我早饭的四千。”
“行。”沈志宗顿了下才说,“提醒一下,这是我们的儿子。警告一次,下次扣钱。”
真是个抠门的主。
风直往衣摆里灌,尹煜柃抓着大衣两侧往里用力一裹,主动做出让步,“多扣的下个月补回来。”
对面好久都没有回应。
尹煜柃被风推着往前走,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就在这时,听见那头的老男人沉静地开口:“这一个月里,你在沈宅总共说过六次草,两次他爹的。”
“你一定是听错了。我是说草,你家的草长得很好,很旺盛。”
“要我跟你情景重现一下吗?第一次草是在你第一天来家里,季姨去喊你起床去给沈逾晟做饭。”沈志宗放下了手中的工作,慢条斯理地同她斤斤计较。
还好意思提这事。
尹煜柃停住了步伐,不可思议地抬头看了眼周围,气得笑出了声:“大叔,沈逾晟七点二十到校,开个车顶多半小时就到了,也没必要六点不到就喊我起来做饭吧。两片面包夹个蛋,五分钟就搞定的事,你别跟我说你儿子吃这玩意要吃四十几分钟。”
“我们的儿子。”沈志宗强调,“一万。”
“好好。我儿子,我儿子。”她被风吹得没了脾气。
“第二次是带你去老爷子家,那天产生了第三次第四次,分别是早上喊你起床、老爷子家让你陪着聊天……”
“我都记得,你不用说了。”尹煜柃彻底缴械投降喊了停,没想到这大叔年纪一把,耳朵居然这么好使。
“除了草,还有他爹的,或许意思是说你对我有什么意见?”没等尹煜柃解释,沈志宗继续反问她,“离五万还差多少?”
“两万四。”
“行,这些脏话全扣了。”
万恶的资本家!
生怕越扣越多,尹煜柃赶紧把电话挂了,将薄围巾取下拿在手中,给红温的脸扇了扇风。
南城,目之所及大多是颇具年代感的老房子。前些年,这些建筑陆陆续续迎来修缮,墙面被精心涂抹成砖红色与白色相间的色调,恰似复古海报里的经典配色,已然成了这片城区独树一帜的标志。
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烟火小店,在丁字路口向左一转,便能看到一家烧烤店。两扇玻璃拉门上的红色贴纸醒目地粘着两个大字——阿康。
靠拉门的角落处摆着一张方桌,透过通透的玻璃门,蒋今澈背对着她仰头靠在塑料椅上,肩膀很宽,两条腿懒懒散散地轻敞着。他和“半吊子”这个词完全不搭界,他的双目微阖,眼皮下方布层淡淡的青灰,甚至可以用颓废来形容。
尹煜柃没想打扰他,将椅子轻轻拉了拉,挪至舒适的位置。
塑料椅腿与劣质地板还是不可避免地发出摩擦,制造出刺耳的声响。蒋今澈瞬间提起精神,坐直身子,本能反应的伸手要去够些什么。
循着他的目光终点,尹煜柃将玻璃水杯朝他面前推了推。
蒋今澈摆了摆手,表示自己不渴,睡迷糊了,以为自己还在医院照顾雯雯呢,然后打招呼似的唤她一声:“阿菁。”
“阿”字轻柔地缀于词首,与心上人的名字相拥,奇妙的组合,听起来恰似婴儿牙牙学语时懵懂又纯真的呢喃。蒋今澈的嗓音有些哑,大概是疲惫的关系,使这简短的二字更显得亲昵柔情。
头顶吊扇慢悠悠地转着,吹得墙上张贴的港星海报边角微微晃动。怕耽误到时间,尹煜柃忙从包里翻出一张银行卡,推至他面前:“这里有十万元,你都拿去给雯雯治病。你不要有负担,我跟郑梁唐歆悦和李奕明他们都商量过了,你拿十万,剩下来的五万他们分。”
“他们已经拿到了吗?”
想到这事儿就来气,尹煜柃一屁股坐上椅子,将包放至身旁,“这个月有点状况,下个月会给他们补上的。”
“那你的呢?”蒋今澈扫过她左手无名指上的钻戒,悠悠同她对上视线。
他并不近视,这双眼却像是高度近视摘下眼镜后的那般无神,嘴唇上方也冒出了胡茬,分明才几月没见,眨眼间竟变得如此沧桑。
尹煜柃想要去握他的手。伸至半途,灯光照射下来的光线折射在某件物品上,恍得她眼睛一眨,像是种警告,叫她不着痕迹地退回:“在沈家我不会缺钱的,雯雯的病不能再拖了,你先把欠的医疗费补上。”
蒋今澈看了眼店外,长睫正正好好遮住晦暗的神情,“不留点,你能确保叔叔阿姨不会再去找你麻烦吗?”
桌上两杯早已冷却的热水,玻璃杯边缘挂着几滴水珠,映出外头来来往往的人群。老板端着烧烤盘从里头出来,“欸,这是阿菁?穿那么漂亮都认不出来了!”“等等啊,我去给你拿酒过来!你最爱的青岛!”
尹煜柃徐徐抬眸,落在蒋今澈身后的时钟,微笑着推脱道:“不用了李叔叔,我马上就走,下回来再喝。”
“你跟阿澈好久没见了吧,喝点不碍事!好好叙叙旧!这顿饭叔叔请了!”
几瓶啤酒“叮铃桄榔”地落在眼前。尹煜柃轻轻伸过,拿桌角“噗呲”一声撬开瓶盖,冒出白色的泡沫。
事实上,她家并不富裕,父母一个酗酒家暴,一个懦弱无能,夫妻两始终觉得读书不如赚钱,便不让她学习,叫她不顾死活地打工,动则伸手向她要钱,还是蒋今澈的父母将她收留在潮醇吃喝睡……
在给予和接受之间,她始终无法找到平衡。她很怕给别人造成负担,很多时候,别人给予她的一些物质的东西,她可能仅会开心几秒或者几分钟,而后就会陷入“回礼”的反复性思考里。
任何一份馈赠都像是一笔债务,需要她用同等甚至更多的回报去偿还。这种负担,让她无法坦然接受他人的好意。如今蒋今澈的妹妹蒋雯病得愈发严重,她自然无法坐视不管。
打火机滚轮的声响叫她回了神,蒋今澈将烟点燃,不紧不慢地吐了吐,安静凝视着对面的女人。
她比上回见时更漂亮了,这种漂亮建立在附加的点缀,浅蓝色针织毛衣内搭配一件深褐色吊带,虽认不得牌子,却依稀能凭着质地判断出定是某种名牌产品。
猩红的火光忽闪忽闪,远处人声模糊,空气流动的节奏都好像被刻意放缓。突然响起道电话铃声,尹煜柃视线朝手机屏幕上一扫,发现是个座机号码——从沈宅打来的。
此次出门她并未告知任何人,尹煜柃忙将银行卡往蒋今澈手里塞:“阿澈,我只想我们都能生活得更好些。之前一直都是你们在帮我,所以现在我也想出份力,你不收,我心里也总过不去这道坎。”
蒋今澈将烟叼在唇间,捏着银行卡随意转了好几下,侧身收到口袋里时眯了眯眼,有很多话压在心里,又觉现在的自己没资格,最终只问一句:“他对你好吗?”
瓶口的泡沫吐得差不多了,尹煜柃拿着酒瓶头头是道地说:“沈志宗对我挺好的。相信我,不用多久一切就会结束,很快我便能离开那里了,到时候我去找你。”
合约对她来说不过是纸上的束缚,轻易便能找到无数缝隙,让自己从中滑脱而出,不留一丝痕迹。
比起照顾沈逾晟直到成年,等沈志宗死倒是更有盼头。
他的心脏具体有什么病暂且不知,但总是未知的风险,先前她隔壁有家人,丈夫前一天还好好的,次日早晨却已喊不起来,没了心跳。如果沈志宗有所意外,便没人知道合约的存在,她就能提早悄无声息离开。
她从不否认自己的贪婪与自私,因为这是她在社会立足的本能。这个世界不会因为她的善良而给予她生存的机会,底层出生的人只能不择手段地去赚钱。
“腰间的纹身前两天我又偷偷重新去纹了,北城的技术不太行,感觉比以往都痛。不过痛点也好,越痛就越无法忘记你。”尹煜柃拿起身旁的包,仰头将酒一口喝下。
空酒瓶在桌上摇摇晃晃好几秒,最后歪七扭八地摔在地上,四分五裂地碎开。蒋今澈还未来得及开口同她道别,她便火急火燎离开了。留给他一个遥远而陌生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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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跟鞋穿着不太习惯,加之回来得匆忙,后脚跟隐隐有些发痛,四处阻碍着走路。尹煜柃弯下腰看了眼,小幅度蠕动了下,除去水泡,发现高跟鞋原本白净的颜色还沾上了些泥点。
平静下呼吸,她继续朝里输密码。跨入大铁门时,季姨放下修剪花枝的剪刀,毕恭毕敬弯腰:“夫人,您回来了。”
南城北城来回奔波十分疲惫,加之蒋今澈的原因,让她心绪复杂,只格外轻地“嗯”了声,顺带的,试探性地往里探了眼。
季姨猜出她想问什么,解释说:“先生在书房里工作。”
沈志宗先前同她说过,她和他只是合约上的夫妻,没有感情,她做什么是她的自由,只要不给沈氏添辱,把沈逾晟照顾好了,他都不会管她。
毕竟她现在是沈家夫人,外出见个男人多少有影响,原以为沈志宗只是嘴上说说,没想到还真不管她的私生活,反倒是沈逾晟在宅邸门口等她。
看了眼时间,他大概已经放学到家好一阵了。这下彻底毁了,要是被沈志宗知道了,又得扣钱。
尹煜柃哀叹一声,而现在看来……她的目光悠悠转向沈逾晟。只能好好表现表现加点工资了。
沈逾晟被看得有些不自在,默默咽了咽口水。她没将他的小动作放在眼里,只赶紧笑嘻嘻地领他过来:“怎么不回屋里写作业呀,爸爸要是知道了又要教育你了。”
顿了下,尹煜柃又半吊子地朝他一弯腰,点了点他的鼻尖,“莫非……小晟是想我了?”
一双媚长的眸有着摄人心魄的魅力,好像任何心思都能被看穿。沈逾晟悄悄背着手,眨眼的频率快了许多。
尹煜柃狐疑地往他身后探头,他就立马狡黠地一扭身,把巧克力藏在身后,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轻声,看着她一字一字说:“头发乱了。”
她没什么好奇心,领着沈逾晟往家里走,至落地镜前照了照,拿把梳子在他眼前晃了几下:“要帮我梳吗?”
沈逾晟点点头。
宅邸内依旧是那股古朴的香薰气味,丝绒皮墨绿色沙发上摆放一排抱枕,取来中间那个花团锦簇花色纹理堆砌的抱在怀里,尹煜柃斜坐着,将背留给他。
虽说情人节还有好几个月,今日学校也不知是谁提起的第一嘴,说去年情人节爸爸给妈妈送了几百块钱的花,去哪家高档餐厅吃了饭……然后你一句我一句互相攀比了起来。
也是那时,他想出该怎么“报答”她了。
梳头之前,沈逾晟终于把手伸到前面来,望着一板白巧克力,尹煜柃有些摸不着头脑,维持在接还是不接的思考里。
觉得是自己表达得不够明确,于是沈逾晟又往她面前伸了伸,强调道:“送给你的。”
不管她接不接受,反正是硬塞到她怀里了。
沈逾晟站在地板上,勉勉强强够她此时的高度,拿梳子为她顺着发丝。这巧克力包装目之所及全是些英文,尹煜柃左右打量着,还是有些不可置信:“真是送我的?”
上次她帮了他一回,他也该知恩图报。沈逾晟不知道她有什么难以相信的,“嗯”了声。
这什么节都还没到呢,尹煜柃随手将巧克力往茶几上一放,也只能作出这一个解释:“今年情人节没过上,所以……小晟是替爸爸补送给我的吗?”
阵阵气息弥漫,梳理之间朝他扑散开来的,除去洗发水的淡香与香水的冷调气味,还有醉人的酒味。沈逾晟什么都没答,心中却在悄悄埋怨她,三十七度的嘴怎么能说出这么冰冷的话来,分明是他的心意,居然能白白叫别人抢了功劳。
想起她今日悄无声息鬼鬼祟祟的离开,沈逾晟问道:“刚才我给你打电话了,你却不接,是不是我惹你生气了?”
短短一句话,随风遁入耳中,尹煜柃微怔:“……没有心情不好,是去见人。”
被沈逾晟这一来一回打乱了节奏,尹煜柃这才想起正事来,趁他没开口,继而扭扭捏捏小心翼翼地顺着问道:“内个……小晟啊,爸爸一直在书房工作吗?你有去见过他吗?”
这小孩好半天都没动静。
以为沈逾晟听不懂她话里有话,尹煜柃干脆打直球地说:“妈妈出门这件事不要跟爸爸说好不好?要是被他知道我忘记接你,肯定会……”
“很重要的人吗?”孩童音自身后传来。
“啊?”
“你去见的那个人很重要吗?”
抱枕被不自觉地轻掐着,微微变形。尹煜柃小声呢喃道:“是对我来说,跟家人一样重要的人。见到他,我很高兴,所以就喝了一点点酒。”
“哦对了,”碍于对方是沈逾晟,她还不忘着重解释,“那人是妈妈的朋友,妈妈不会给爸爸戴绿帽子的哈。”
……又不理人。这小孩今天的行为举止确实有些异样了哈。
先是给她打电话,再是在家门口等着她盼着她回来,打探完她的事情后现在又是一副沉默低落的模样……这是怕她把他丢下?那又为什么会害怕把他丢下呢?
树影轻晃,尹煜柃眼皮不吉利地一跳,陡然联想到某种不详猜测,把抱枕往前一丢,翻了几个跟头,最后落在地毯上。
沈逾晟盯着抱枕发呆,下秒她竟回过头,两道目光撞在一起。
“小晟。”
一字一顿,坚定却不失温软,声音如被凛风刮过的溪流,叮叮咚咚,将他的名字以极其亲昵的形式喊出来,格外动听。心中仿佛也被那流水点了滴,咕咚一记,叫他吞咽了一下。
想起沈志宗那霸道强势的模样,尹煜柃忽的将沈逾晟掰正,上上下下打量着他,胸口微微起伏着,不停地用手在他身上确认些什么,眉头微蹙着问他:“我不在的时候,是爸爸又教训你了吗,有没有打你,伤到哪里了吗?”
沈逾晟拿着木梳定在原位,见她关心自己的模样,他有些贪念,想“嗯”一声,却又不想对她撒谎。左右纠结里他只悄咪咪地说:“你能不能等下回屋就跟爸爸闹离婚呀?”
尹煜柃动作一顿:“为什么?”
眼前这小孩的声音又轻了一个度:“……这样他就没空找我的事了。”
“我可不做乐于助人的事儿,那下次他找我茬的时候你怎么帮我?”
她也就随口一提,哪知他却当真了。沈逾晟整个人瞬间来了精神,只见他胸膛挺得笔直,活脱脱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那我就去偷偷刮他的车!”
空气静了几秒,沈逾晟有些心虚地咽咽口水,随后只听尹煜柃笑了声,三根手指举至太阳穴边,发誓说:“我跟逾晟承诺,下次不会不声不响就走了,要走也会提前告诉我们小晟,不让小晟被欺负。”
心中一阵雀跃,沈逾晟突然记起手中还拿着木梳,露出酒窝,笑意盎然地看着她:“帮你梳头。”
尹煜柃点头,然而再次背过身,笑意却如水中涟漪缓缓消散,疲倦地合上了眼。望着她的背影,沈逾晟只是在想象着,此时此刻她的正面会是什么神情,什么情绪。
究竟会是什么样的呢?幸福的?快乐的?或是放松的?可他实在无法想象出来。
他便盘算着,究竟什么样的人才能算是重要呢?善良的?遵守承诺说话算话的?如果她告诉了一个秘密,能不把秘密说出去的?还是当她心情不好的时候能够逗她开心的?
他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只是暗自决定,他也要成为她心中重要的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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