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在上学时听老师喂过一段鸡汤,说:人生的转折就在一瞬,偶然的是,我们无法预知它究竟会在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降临;必然的是,它定会成为改变人生的契机。
从前她没机会用上,没想到这段话放在现在,居然还能用。
葬礼那日沈伯寅身上披着老羊皮袄,拄着拐杖,像弱不禁风的枯树枝,身姿佝偻颤巍巍地将尹煜柃找来,“志宗大概是清楚自己的病,和你的事,他之前也都跟我说了。这孩子,也是在怕自己突然有一天走了,小晟没人照顾。”
尹煜柃微微悬起手,犹豫了下,最后只客套说:“您别太过伤心了,人要往前看。”
“你待小晟的好我都看在眼里……你们是不是真夫妻,现在已经不重要了……”沈伯寅右手执拳,放在嘴前咳了几声,撩起衣角作势要下跪。
一阵冷风吹过,尹煜柃下意识蜷了下指尖,忙伸手将他扶起。触碰到他的肌肤时,她心里一紧。这双手比先前看望时更冰,怕是时日不多。
“我也一把年纪了,傲了一辈子,还从没求过谁。”沈伯寅看向尹煜柃,声音嘶哑地恳请道,“我今日想请求你一件事。”
“……您说。”
“请你一定留下来,照顾沈逾晟直到他成人,沈家的钱你可以随意开销。我不希望小晟在缺失家人关爱的环境里长大。”沈伯寅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带着浓浓哀愁,“等到沈逾晟成年,你的去留随意。”
老爷子诚心诚意,可她这个人,总没什么良心在的。尹煜柃静静地站在树下,不紧不慢道:“我和你们沈家无血无缘,只不过是沈志宗随便找来的一个合作对象。我从前是什么样的相信沈志宗也告诉你了。把未来交给一个陌生女人,就不怕我心怀不轨?”
寒风凛冽,沈伯寅咳得愈发严重起来,像是发毛的木头互相咯吱咯吱地摩擦,一下下地刺挠,听得让人不由得心头揪紧。他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不瞒你说,我那二儿子实在不是省事的料,沈家的未来没法交给他。我就小晟这么一个孙子,他是咱们沈家的未来,我不希望我走以后,沈家几十年的基业毁于一旦。”
沈逾晟今年才十一岁,待他成年,那时她都已二十八岁,又为何要苦苦再锁于沈宅七年?
风将她的眼睛吹得有些涩,连睁开都成了一种负担。
尹煜柃不自觉地眯起了眼。
她可以轻易地找到拒绝的理由,用那些早已准备好的、冷静而理智的话语,将一切拒之门外。或者,她也可以选择一种更为模糊、不置可否的态度,用一句“再考虑考虑”轻轻带过,给自己留下回旋的余地。
她总能迅速而果断地做出决定。
可那天的她像换了个人,像是被绳索束缚住了手脚,回过神时,竟已答应下来。
身后有脚步声靠近,以为又是沈逾晟找她,尹煜柃立即整理好情绪回过身,发现来者是季姨,那副装出来的笑脸便又被收了回去,自在多了。
“夫人,这里风大,您要不还是进来吧。”不知她独自一人在想什么,季姨怀里抱着件毛呢大衣,小心翼翼地靠近,不敢大声打扰。
“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铅灰色的天空中,最后一片枯叶自枝头落下,顽强地在空中翻飞、旋转,无力地落在地面上,被随后而来的风再次卷起,卷入这场无尽风中。
将季姨递来的大衣披上肩,尹煜柃依旧倚在阳台围栏上,正对着花园里那片过了花季的荼蘼花,准确地说,是积雪半融的灌木。
她下意识去摸口袋,抓了空,才终于朝屋里走去。
和她交代完沈逾晟的事,将一切都安排妥当了,上周,沈伯寅也随沈志宗一同离开了人世。
命运的车轮在人生的道路上呼啸而过,于是她——成为了沈逾晟唯一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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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操场充斥欢声笑语,体锻课上沈逾晟心不在焉地跟着做了遍广播操后便开始集体安排的自由活动。记起葬礼时她哭到脱力的模样,沈逾晟心里还在想着:父亲刚去世,他还没在家里陪着,她会不会又一个人在家里伤心呢?
男孩们围一圈,用剪刀石头布的方式挑选队友。身旁的同学逐一被选走,沈逾晟挂着黑布站在人群中,到最后都没人愿意选他,只能被随意塞到一方队伍里。
刚上场还没玩几分钟,在篮球落入篮筐的同时,一道尖锐的声音划破操场上的嬉笑。
“这球不算!沈逾晟犯规踩线了!”男孩单指伸向沈逾晟,气势汹汹地逼近他。
篮球落地,滚至脚边,沈逾晟抱在怀里,实事求是地否认道:“在掷界外球时,如果球员未过半场的情况下,3秒违例规则不生效。所以我没有犯规。”
“我还要你教我规则?”男孩指着场地上的线,不断逼问他,“还说没有犯规,那你说这是什么?这还叫没踩!”
他的朋友在旁帮腔了几句。
陶韬比他高了些,身边又总围着许多好友,自带种威慑力。说不过那么多人,沈逾晟深吸一口气,没办法,只好算无效分。
下课后,陶韬与他的几个朋友有说有笑地往教室走。沈逾晟一直没说过,其实自己十分羡慕他,有那么多好友,特别想加入这个社交小团体。原地踌躇半天,终于勇敢一回主动上前,略显生硬地搭了句话:“你们好啊。”
默了半晌,陶韬嘴角勾起抹弧度,“我的生日快要到了,你要一起来吗?”
沈逾晟愣怔几秒,问:“真的可以吗?”
“当然可以了。”陶韬身旁几位好友来回抛眼色,捂着嘴笑出声。他则双手交叉在胸前,身体微微后仰,用一副高傲的姿态笑着说:“我今天有点事,你能帮我打扫下教室吗?”
沈逾晟毫不犹豫答应了。
参加朋友的生日总得带礼物,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打扫完后,他便悄悄问了陶韬那几位朋友礼物大概买什么价位。几人嬉笑着说:最少一百元咯。
沈逾晟苦恼一路回到家时,视线略过沙发前的尹煜柃,以及转角处的波士顿手提包上。
盯着天花板,尹煜柃只是在想,答应沈伯寅照顾沈逾晟的事,只有天知地知,他与她知,空口无凭,她要是想离开沈家,也没人拦她。
其实,沈志宗这一年里对她还算不错,沈家人也都对她毕恭毕敬,对比起从前,她的生活安稳许多。每每想到这,她都觉得,或许她应当留下。
可转念一想,她又觉得根本没必要。
沈志宗当年要她假扮夫妻,首要目的便是哄沈老开心,让他安度晚年。如今没想到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接连相继离世,九泉下父子重逢。再无沈家人强迫,于是要不要照顾沈逾晟,也变成她个人意愿。
况且,沈家牵连关系众多,背地里利益牵扯深远,血缘之间又没什么情谊在。沈志宗去世后,她成为沈逾晟唯一最值得信任的家人,她和沈逾晟一纸合约维持着的脆弱关系,根本不值得她为此挑起沉重的担子留下来。
注意到身旁的脚步声,尹煜柃望过去,发现沈逾晟正鬼鬼祟祟地看着自己。她弯弯眼角:“小晟回来了啊。”
在高中之前沈志宗都不会给他零花钱用,如今丈夫刚离世,尹煜柃一人照顾他已很辛苦,这一百块钱,他更是不敢开口向她要。再者,她刚才心不在焉的模样像是在思念已故的丈夫,心情必定低落,他也不该不懂事地伸手要钱。
思及此,沈逾晟便心虚地偏开视线,连应都没有应她,火速溜回了房间。
尹煜柃悠悠靠上沙发背,难得的没将他怪异的行为做出理解。
照顾他并非她法律义务,如今随着时间一点点推移,已渐渐习惯这个身份。很多时候,潜移默化中真将自己当成他的妈妈,细致入微地照顾着他。虽没经验,却认真地在学习中实践。
可是呢,沈逾晟从没喊过她一声“妈妈”,刚才甚至都没有搭理她,是因为还在讨厌她吗?这样的他,真的值得自己留下来吗?
夜幕低垂,点点灯火在城郊宅邸亮起,路灯被投射出长长的影子。冰箱内分类存放各种食品,饮料摆满冰箱侧门,随手可得,尹煜柃擦着头发拿了杯酸奶。
洗完澡后,沈逾晟杵在浴室门口,望着客厅沙发那头,手指不安地摆弄着衣角,内心似有两个小人在拉扯,一个声音催促他赶紧过去,另一个却质疑如果拿了钱,会不会带来无法挽回的后果?
可要是错过了这个机会……
沈逾晟深深地吸了口气,最终还是蹑手蹑脚地靠近沙发,微微弓着身子,偷偷摸摸拉开了波士顿手提包的拉链。
冰箱门关上时“啪”的动静激得他后背一凉,紧张得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不断回头确认她没有往自己这里看,这才鬼鬼祟祟地从钱包中拿出百元纸币。
也不知何时,尹煜柃拿着纸盒酸奶站在茶几边上。沈逾晟将钱藏在身后,分外心虚地笑着:“我……我先回房间了。”
“等等——”
沈逾晟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那只逐渐靠近的手,心跳每一次的搏动都伴随着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一切的忐忑。
尹煜柃什么都没说,只将酸奶伸给他,“睡前喝杯牛奶,放会儿再喝,有点凉。”
他确实无比需要一杯冰酸奶来冷静一下,回屋后咕噜咕噜地就喝了下去。
沈逾晟的卧室被绿植环绕着,古老钱风的配色,同她的卧室布局相似,装修风格不同,里头的家具大多是原木的。屋内大灯已被关上,仅留盏台灯,尹煜柃斜坐在沈逾晟的床边,手中拿张彩纸,腿上还放置几张,耐心教他折千纸鹤。
她稍抬眼睑:“这一步折好了吗?”
沈逾晟对着自己手中的纸,又望向她一眼,生怕她质问自己偷偷拿钱的行径,看她眼色,然后才点头。
“接着……”尹煜柃将彩纸往里折一角,“像这样子折进去。”
沈逾晟捏着纸,那小手分明弹起钢琴来灵活自如,此刻却显得笨拙,照模样尝试一下,情理之中的失败。尹煜柃将纸重新拆开,又不厌其烦地演示一遍给他看,指尖动作时手背骨骼明晰。
他其实一开始就没认真看,心神不宁的,在她结束后乖巧问道:“你能帮我折一下吗?”然后把手里皱巴巴的纸递过去,一双眼眸单纯无辜。
“真是个小笨蛋。”尹煜柃轻戳他的额头,有些没好气地说。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句轻飘飘的“小笨蛋”在他听来,多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也因此渐渐放下了偷偷拿钱的紧张。
尹煜柃接过他的纸,唇角微微抿直,将一侧的头发挽至耳后,沈逾晟坐在床上,在光束下安静凝视着她。
黑长直的发型下她的脸又瘦又薄,素面朝天的,一定是最近没睡好的原因,累出了单眼皮,眼睑下垂,眼睛下方还有道疲惫的泪沟。
他突然有些后悔了。
大功告成后,尹煜柃将折好的两只放在沈逾晟的床头,见他一脸不开心,便揉揉他的头,用温而甜的口吻哄他:“左边那只是爸爸,右边那只就是我。它们会一直陪着我们逾晟睡觉,所以晚上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哦,不用害怕。”
他的确是小孩,可也已念了初中,还没笨到被两只千纸鹤骗过去。沈逾晟闷闷地试探性地问她:“……那你可以陪我睡觉吗?”
尹煜柃以为,他在害怕她是不是也会像父亲和爷爷一样,突然悄无声息地消失——毕竟她有过先例。
记得她刚来这里时夜晚难以入眠,更别提小孩子了,甚至还是个刚失去父亲和爷爷的小可怜蛋。那样的不安感会在夜晚燃至鼎盛,于是她几乎没有犹豫地答应下来:“那妈妈先去洗个澡,再来陪你睡觉,好吗?”
没想到她会答应,压着心底的雀跃,沈逾晟“嗯”了声。
她与他相差十岁,在她眼里,他分明就是小朋友一样的存在。再说,妈妈陪孩子睡觉,每个家庭都十分常见,他也不该担忧她会拒绝。然而她太过轻易的满足,又总叫他略感怀疑。
怀着焦虑的心情度过漫长的一刻钟,直到余光里泻入一束门外的亮光,沈逾晟心中悬着的石块才终于放下。
尹煜柃蹑手蹑脚走近:“小晟,睡着了吗?”
假意睡着,沈逾晟刻意顿了会儿才说:“……还没。”
“想不想听睡前故事?”
“想!”
淡淡的沐浴露白茶香朝他袭来,尹煜柃在床边坐下,说:“那今天我就来给你讲讲豆豆龙的故事……”
她的声音很温柔,随着故事情节循序渐进,偶尔口吻俏皮,偶尔故意压低声音,带着浓烈的诱哄意味,在静谧的夜里逐层消散……
沈逾晟的睡相十分乖巧,规规矩矩地仰卧着,额前的碎发向两侧自然垂落,显露出饱满的额头与稚嫩的眉骨。睫毛轻覆在眼睑上,在眼底投下淡淡的阴影,随着他均匀的呼吸,细微地颤动。
房间里静谧无声,只偶尔传来他浅浅的呼吸声。尹煜柃轻手轻脚地起身下床,从抽屉里找出一张信纸,坐在沈逾晟的写字桌前,按开台灯,拿笔朝上面写了些话。
信的最后,落笔日期是“2011.01.20大寒”。
每次看到沈逾晟小心翼翼地站在自己跟前,她就很想告诉他,别害怕,她是不会离开的。可当时,她依旧将那封信留在了他的某本书中。
沈逾晟突然察觉到身旁往下一沉的动静,以为她是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于是慌乱睁眼,却发现尹煜柃在桌前的背影。
窗帘并没有拉紧,清冷月光撒在她的周身,镀上一层朦胧虚幻的光边。他不知道她在写些什么,写完后就重新回到自己身边。
注视着她的侧影,他悄悄靠近些,再靠近些,小心翼翼地捧起她的发丝。
头发长在她的身体,却又没有附带触觉。鬼使神差的,他慢慢凑过去,亲吻了下她的头发,安心地闭眼睡觉。
那段时间,他总是反反复复做同一个梦。梦里有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影,距离有些远,他看得并不清楚。像是人,像是星星,又像是灵魂深处,为迷路的他指引方向的罗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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