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京连日艳阳,日头也足了起来。
疆北大雪冷峭,回来的路上又多逢阴雨,一连赶了好几天的路,终于到了徽京。任千里久违的晒着日光,放慢步子,一路上将腹中酝酿好的话语咀嚼了好几遍。
怀里的折子足有砖头厚,里面全是此次慰军在疆北的所见。任千里紧紧抱着折子,本想籍此机会好好向明德帝汇报疆北缺粮的事,没想到人刚到书房门口,就被散朝的人撞了个满怀。
任千里心中估摸,他虽在路上耽搁了些时间,但此时也没到下朝的时候啊!
“任大人!”齐知远远远就见到了任千里,与他打招呼,“任大人,今个怎么这么久才来?”
任千里支吾,也不好说自己是因为在路上思忖耽搁了时辰,只好打着哈哈说家中有事所以才耽搁了。
“那真是可惜。今日王爷唱了出好戏。”齐知远身侧跟了一大帮子人,平日与任千里关系都算不错,各个脸上喜气洋洋,为任千里没来上朝而惋惜,“不仅将工部的缺填了,还填了户部的。”
任千里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奏折,觉得自己白写了,傻呆呆地“啊”了一句:“那疆北缺粮解决了?”
“任大人还不知道吧?”齐知远眯了眯眼,故作惊讶道,“王爷找来了个忧国忧民的富贾,一番言辞恳切的劝说下,富贾主动上交自家钱财冲盈工部,用来给疆北将士供粮,从而共同抵御外夷。”
齐知远又感慨道:“现在有这样想法并为之付诸的人不多了,待会任大人定要同我一起向皇上请个牌匾,八抬大轿送到那位富贾的家中,此事得入县志,得载史书!”
“是该入!是该载!”任千里也震惊到了,不可置信道,“我大元浩浩,竟然还有这样忧国恤民的有志之士。我实乃惭愧!”
“任大人连这都相信?普世之中,谁人不是想着先填满自己的银袋?”夏槐宁从对面迎来,“要真有这种为国为民的名士,我夏某愿见上一见。”
任千里诧异:“夏先生,今日怎么……”
也不怪任千里欲言又止,今日是正儿八经的朝会,夏槐宁这样的白衣言吏没有召见的话是连太和殿的大门都不能进的。
夏槐宁冲任千里一拱手,浑不在意道:“王爷有事交代我,工部军械一案还有不少后事要处理,我来向都察院借几个司会。”
任千里自觉失言,于是冲夏槐宁回礼:“好说,好说。”
“我还没恭喜齐大人。”夏槐宁随着人流往外走,顺道看向齐知远,“这次多亏了齐大人,齐大人有功,替王爷劝服了富贾。”
任千里不明白眼前是个什么状况,只惦念着自己怀里的折子:“富贾一事究竟是怎么回事?夏先生,我答应了老侯爷,一定要在圣上面前阐明疆北如今的现状,我这折子究竟是递还不递?”
夏槐宁耐心道:“圣上答应了王爷,等司会点清银钱,做平账本,自会拨银子和物资给疆北,而且是由齐知远齐大人亲自押送。圣上一言,驷马难追,任大人还在担心什么呢?”
“那可太好了!”任千里看向齐知远,见齐知远颔首后激动拍掌,“我这就去给老侯爷回信,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等人群走了差不多后,夏槐宁与齐知远走到僻静处才开口道:“顾旧死前留下一封血书,指认镇国公与魏申禄利用他倒卖军械,魏申禄为了洗清身上的罪名,主动将百家银号和镖局贱卖给王爷……这件事,是你的主意吧?”
齐知远反问:“你是指顾旧死前留下的血书,还是说魏申禄贱卖财产?”
齐知远与夏槐宁并肩往前走,齐知远闻着风里夹杂的雨后青草味,心情舒快:“镇国公不怕指认,可是他魏申禄怕。魏申禄以为王爷和他以往侍奉的主子一样好说话,想发财,殊不知他想做的是买卖,别人是想拿他的命。好在他还算机灵,知道花钱消灾这个道理。只是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银两,哪怕是富如魏申禄也被剥了层皮。”
人啊,为了自保是什么都愿意干的。
夏槐宁嘴唇紧抿,沉默良久后才开口:“真是好计谋。你们给了魏申禄一巴掌又给了他一个甜枣,活到魏申禄那个份上的又有几人是不明白的?”
齐知远站定,想起了什么看向夏槐宁。
天光倾泄,将身后朱墙照的亮堂,白日之下,一切混沌都无处遁形。
“……公文过贱,明法立劵……你们彻底堵决了我们这种人希望的口子。”夏槐宁就站在原地,闭了闭眼,眉间发苦,“若生来就是奴,且世代只能以仆的身份供人驱使,那我迄今为止读过的书算什么,存于天地之间的意义又是什么?”
沧海一粟,卑微可践。
可笑!可笑!
*
一连数日的暴雪停了,取而代之的是石子大小的冰雹。
黎奕抖落了一身的雪进屋,屋头柴火烧得正旺,脚底的雪渣踩到暖烘烘的地面,当即就成了水。
乌孟拿了毛巾想替主子掸了身上的残雪,没想到黎奕步子迈得极大,径直走到案前给自己倒了杯雀舌,牛饮下肚后见众人都盯着自己,黎奕挥挥手:“你们接着说,不用管我。”
沙盘上的小旗被穿堂风卷歪了一半,乌孟刚将他们扶正,就见身旁人用棍挑了乌拿托的旗:“布日古太难缠了!二小姐越过了太茂岭,追到了乌拿托,可一到乌拿托就被他们给逃了!乌拿托与木里靠得近,我们没敢声张,到了城外就原路返回了。”
说话的是黎明清的副将葛囸,葛囸曾在陈老三麾下,从扛旗手升到玄甲骑兵,再到如今的副将,是真正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活口。
“乌拿托是赛坎的地盘,他们在那如鱼得水。”葛囸身旁还站了个年纪稍大的,是黎敬天的副手霍怙,霍怙面沉如水,手扶着下巴上的山羊胡,沉思了一会儿道,“总是被人牵着鼻子走也不是事,我们可以将人围在太茂岭,太茂岭地势险峻,要能将人困在崀山崩,局势说不定能逆转。”
崀山崩又叫刀峰,因深山谷底像刀切一缝,窄深又幽险。不仅岩壁上流水不断,危崖峭壁上还铺满青苔。黎明清的兵守了半个月的太茂岭,布日古每次进攻都是点到为止,说不好就是惧崀山崩的地势,要真能将人夹击在崀山崩,说不定真能扭转战局。
黎奕站在沙盘的尽头,手里拎着毛巾,时不时的用来擦擦自己的脖颈,眼却始终盯着沙盘。
葛囸对霍怙的观点不屑一顾:“太茂岭北面就是赛坎,你都知道崀山崩不能去,乌拿托能不知道?太茂岭四周连棵树都没有,光秃秃的全是大石头,你说说怎么将人围在崀山崩?别老想一口吃成个胖子。”
等葛、霍二人交锋后,乌孟才清了清嗓开口:“塔尔木的人雪地里摸爬滚打惯了,我们的骑兵吃不着挂落,依我之见不如让二小姐的良骁骑守着太茂岭,剩下的兵驻扎在木里城外,让木里给我们持续补给,”
黎明清回到了疆北第一件事就是训练了一批更适合雪地作战的良骁骑,陈老三生前曾让大元的马和赛坎和进口的大西马杂交生出了更适应雪地的阿鲁骨马,出生时就加装比自身重达两倍的马铠,等成年后剪鬃束尾,褪去马铠,跑得比大西马还快!
相比葛、霍二人,乌孟不仅资历最浅,年纪也最小,基本说不出什么一锤定音的话。
乌孟才刚说完,霍怙就摇摇头,不认可道:“木里曾是赛坎的属地,当年孙太后平定边疆后为了安抚当地百姓,一直都让吏部选拔当地有威望的人做太守,木里归顺大元几十年来就出过周岑一个本族的太守。”
葛囸不服气,嘀咕了一句“什么道理”后往上一拱手:“天下之大,莫非王土,既然是大元的地,就得听皇上的,我们去请奏圣上……”
“木里还真就不听圣上的。”霍怙“嗳”了一声,抬手示意二人稍安勿躁,“木里太守是当地的土司,惟宗族论是也,有脾气的很,这么多年别的地方官都削尖脑袋想进京面圣,唯独他一次也没进过京。”
葛囸是个暴脾气的,当即拍桌子不服:“他难道是想反吗?都说我朝的言官嘴比刀厉,难道没人弹劾他吗?”
“他要是对赛坎百般媚好,那朝中诸臣早搁不住了。赛坎的布日古早动过木里的歪心思,几次三番派人去示好,试图用三寸不烂之舌就拿下木里,谁能想到人刚到城门口就被木里太守用箭给钉射在了墙上。”乌孟被葛囸突如其来的怒火吓了一跳,霍怙倒是面色如常,看得出早已习惯了对方的一惊一乍,“相比之下,他最起码还让我们的人进城。”
葛囸唏嘘:“真他妈……”
屋中毕竟还有个没出声的黎奕,葛囸骂到一半又刹了回来:“是个怪人!”
屋外头冰雹小了,众人也散了,只剩下乌孟一人在收拾沙盘。黎奕坐在案前,往嘴里塞了块茶食,冷不丁喊住乌孟,闲聊似的开口:“你想回徽京吗?听说你家阿姊给你寻罗了门好亲事,对方是盐课提举司的侄女。”
乌孟神色一凛,当即跪到黎奕的面前:“属下绝无要回徽京的意思!也不认识什么盐课提举司的侄女!”
黎奕没听见似的,将碟中的茶食扔了一块给乌孟:“盐课三年换了五个提举司,各个不得好死。虽是个肥差,但日子过得如履薄冰啊。”
“属下过惯了刀尖舔血的日子,只想安心侍奉主子,绝无婚娶的想法!”乌孟连磕了好几个响头,“徽京日子难熬,如今好不容易随主子来了疆北,怎么可能想回去?!身为大丈夫,属下只想建功立业,为陈将军报仇!”
乌孟打小就跟在黎奕身边,黎奕心里比谁都清楚,乌孟做事可靠,就是如今被疆北的老将压着,比对下少了几分将军的气势。要一直呆在徽京也就算了,既然来了疆北做大将就得就得先服众。疆北老油子多,各个都是战场上摸爬滚打过来的人精,乌孟想独当一面,不仅要让这群人服气,还得让他们心服口服。
“打赢这场仗,让他们看看你的实力。记好了,你身后站的是你家小侯爷。”黎奕起身,拍了拍乌孟的肩,“军营比哪都看重军功实绩,但大丈夫总要拿出点气魄来,才能服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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