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丁们一路经过三座村落,每经过一座便会惊起怒骂争吵、哭嚎呐喊的喧嚣。他们前方是雁翅村,和燕尾村相隔八里地,他们只会去雁翅村闹一场,因为那燕尾村离六营太近了,担心惹出更大的事端。
这一行人盔帽甲胄随意套在身上,有的干脆什么都不戴,一身常服挎个刀,迈着八字步招招摇摇,分不出是兵丁还是流氓,不过这两者在云州界限本就不分明。
一路看看生芽的田亩,敞开着外褂的汉子道:“上头为啥让咱这个时候收粮收税啊?秋收的时候再缴不正好。”
旁观那个顶着个破头盔的兵丁,看都不看一眼汉子,语气颇为冷淡,“上头让什么时候收就什么时候收,问那么多干嘛。”
他们这一行人,少部分是正经八百军籍的军户,多数是收拢来的闲汉流氓。军户看不上流氓,可泼皮无赖收起税赋来,比他们强多了。
汉子见兵丁这幅爱答不理的模样,缩回脖子,哼了声。
他们还没到燕尾村,碰上个抱着孩子出来遛弯的农妇人,农妇好像见了鬼,抱起孩子就往村里跑,等她跟村里报了信儿,各家各户把银钱口粮藏好了,征税的兵丁们也才进了村。
家家闭门,路上一个人都没有。
两个汉子随便找了进村的第一户,砰砰砸门,“开门,里面躲着的人出来,朝廷收春税!”
里面没人应声,汉子啐了一口,扬声道:“没人是吧,把这个房子、院子,烧干净!看看里面有没有人!”
躲在屋里的人推开窗子一条缝,看见烧着的大门,急得直跺脚,实在没法了,快步跑出来个干瘦老头,
“军爷军爷!有人,有人在家,刚睡觉呢没听见!得罪军爷了。”朱老头抱着盆水,泼在着火的门沿儿,胆怯局促地出去,刚想说话,就被汉子推了个大跟头。
兵丁们挤进院子里,嚷嚷着,“嗖干净了,这厮一看就不老实,肯定藏了不少银子。”
几个人往灶房,几个人往正房,叮当桄榔,正房里的忽然响起哇啦啦稚嫩的叫喊声,一窝半大的孩子们举着墩布杆、铁耙子、烧火棍和不知道哪儿弄来的锈菜刀,把闯进正房的兵丁们赶了出去。
孙震是里面年纪最大,而且读过书,他厉声质问:“你们收的是什么税?什么名目?哪条律法里写的?”
被赶出来的汉子瞪着眼,“什么什么名目,收税还要名目?皇帝老儿要收,老子就替他收。”
“放屁,我们二当家说了,你们都是伥鬼,是替恶鬼办事的伥鬼!小的们,赶他们出去!”大毛提着把锈迹斑斑的破菜刀,嗷嗷叫着就往汉子身上挥。
兵丁们没想到还有这一出,被打了个措不及防,退出了朱老头的院子。
出去了反过味儿来,一帮小孩子,怕他们?汉子抽出腰上的刀,举过头顶,朱老头噗通就跪下,两只手拱的高高的,“军爷,小人是有一些粮食和银钱,可、可那是我们祖孙俩活到秋收的口粮啊!没了这些,小人和小人的孙子是要饿死的!”
朱老头拉过孩子堆里那个五岁的、没穿鞋的小娃娃,揽在怀里,老泪纵横,“军爷发发善心,秋收时候再来,小人一定该交的税,一分不少地交。”
他家孙子在村子里跑着玩,不知道从哪儿结识了城里武堂的孩子,那些小孩子们说一定会帮他家,不让别人平白欺负了去。
小娃娃伸出手,指着汉子,脏兮兮的小脸上露出夸张的怒气,“坏人,伥鬼!”
“哎你这小崽子!”汉子气得错牙,他知道城里武堂的事儿,孙赖子干死了称霸云州十来年的穆宗典,上位之后把武堂划成了他的地儿,谁都不能在城里欺辱武堂里的孩子。
汉子原本还能从小乞丐手里收点保护费,现在一分钱都收不到了,小乞丐们都他娘的有靠山了。
还有什么伥鬼、恶鬼的,东山供奉玄女庙的老巫婆漫天漫地的摆祭坛,布道**,说云州出了恶鬼,伥鬼为虎作伥,话里话外说段家是恶鬼,武定军是伥鬼。
一时间,他们这帮兵丁,都成了百姓眼中的伥鬼了。
“军爷!唉唉,我这身子骨下个炕都要费半天功夫,怠慢军爷了!”里正老爷在乡民们的围拥下,拄着拐杖走来,笑容可掬。
里正老爷越往兵丁们这儿走,身边聚来的青壮们越多。妇人们扛着锄头,还有的拿着擀面杖,跟在后面,一脸的虎胆龙威。
“咱们种子刚播下去,还没收成,家家户户手头上都不宽裕,可孝敬军爷的心还是有的。”里正老爷往身后递了个眼神,两个青年抱着两坛子酒,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子抱着一小包袱熟肉,走出来。
“还请军爷们笑纳,什么时候路过咱们雁翅村,老汉我一定会再款待军爷们!”里正老爷和声和气,话说的春风拂面。
兵丁收了酒和肉,两个青年和那个女孩子,加快几步回到了里正身边。
汉子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老丈是个懂事儿的,可兄弟们不是来这儿打秋风的!咱正经接到了将军的指示,让来你们村征收春税。”
春税这个名目,从来没听过。里正老爷笑容不改,语气却不怎么客气了,“春税落到我们村,怎么孙家庄就没春税这回事?”
孙家庄去年村内斗殴死了三个,前年和临村抢水渠,两村械斗死了十来个,那一帮子刁民悍匪谁敢招惹。
汉子仰着脑袋,睨着里正,“大爷我收了你们村的,自然会收孙家庄的,用不着你来操心。”
这两句话点着孙震了,他冷哼了声,撇着嘴道:“你们有命进孙家庄,没命出来。”
乡民那边一个妇人声量不大,但尖锐刻薄的很,“他们这是要把咱们都逼死,逼死了去填粮仓的缺。”
“等钦差大人回来,他们就完了。”
“就是就是,还在这儿耀武扬威,玄女娘娘都被他们的恶事引下凡了,他们完蛋了。”
有的兵丁打起了退堂鼓,小声嘀咕着什么,汉子看一圈这帮乡民手里的家伙什,不屑的笑了声,掂着大刀,“不要命的尽管来,看是谁先见阎王。”回身对兵丁们道,“都他娘的不许怂,最后一个村了,收完了回城吃酒!”
一声令下,他们又往朱老头家里挤,孙震和武堂的孩子们举着棍子抵挡,兵丁们没想真动手,那刀枪只是比划着,逼着孙震他们往后退,毕竟没有傻子会直挺挺地往刀上撞不是。
孙震被逼的急红了眼,他最讲面子,陆月在武堂里护住了薛盛如,那威风、那派头!
做人不能怂,不能没面子,命没了都不能没面子!
孙震咆哮一声,“给老子滚,滚回你们的狗窝去!”便往前一步,一只手抓住枪杆往旁边掰,另一只手挥着菜刀往下砍,砍伤了那个和里正说话的汉子。
“给老子滚,滚回你们狗窝里!”
“伥鬼!伥鬼!”
“滚出我们村,滚出去!”
青壮们揪着兵丁往外拖,妇人们叫骂着,朱老头揽着的小孙子忽然甩开爷爷的胳膊,往外冲去。
他们能玩到一起,讲究的就是一个义气,孙大哥为了他家的事冲在前头,他绝不能当缩头乌龟,不然要被所有小伴儿看不起!没人再跟他玩了!
像话本儿里的英雄豪杰!像他们这样的英雄豪杰!
汉子往前戳刺的刀顿住了,人也僵住了,他那刀尖本是冲着孙震去的,孙震会躲开,怎么会刺穿小娃娃的肚子呢?
朱老头凄惨沙哑的嚎了一声,孙震脸色煞白,拖拽拉拽兵丁们的本村青年们怔愣片刻,吼起来,“杀人偿命,当兵的杀人了!”
里正老爷棍子敲得地面咚咚响,头发都竖了起来,“打死他们,把他们都打死!”
燕尾村是个大村,足有百八十户,这回来闹事的兵丁和闲汉们,统共不过二十几人。一个一脚能踏平了他们,一人一口吐沫能淹死了他们。
云州土生土长的老百姓,和外族针锋相对了不知道多少代,没有朝廷驻军时,他们守在家乡的土地。有朝廷驻军后,日子太平了许多。
可断没有软弱可欺的理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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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风听到信儿,匆匆地往辕门赶,老远就望见了急成一团火的李贵。
李贵头一回在辕门外等人,他们家跟军营向来是没什么关系的,让他想到能帮忙的只有风哥儿。
风哥儿现在可不得了了,是六营的头头儿,好多人都听他的话。他是李贵认识的最有权势的人了。
“李伯。”陆风快步走来,一路上士兵们朝他颔首致礼,他抬抬手示意知道了。
李贵像见了活菩萨一般跳了下,“风哥儿,出大事了,闹出人命了,打起来了,好多人打成一团,把我的刀都抢走了!”
陆风拉住李贵的胳膊,把他往旁边带,让出辕门那条路,道:“不急,从头说,是哪儿出大事了?”
李贵哎呀好几声,道:“雁翅村,就咱们村旁边那个雁翅村。出大事了!我今个儿在雁翅村的里正老爷家里杀猪,杀着杀着发现院子里没人了,我那一盆猪下水想带走,可能不能带走也得跟主家说一声不是?我就收拾了家伙什,提着猪下水去外面找人。”
“一找可不得了了!外面打成一团了,里正老爷都举着拐杖打人,一大把年纪了,腰都直不起来了,还打架。他看见我了,没说猪下水和工钱的事儿,就抢了我的家伙什,我那攮刀子和剔骨刀,都被里正老爷给抢走了。”
“你说哪有这样的事儿?去别人家杀猪,被主家抢了刀。这我不能干,就想把我的家伙什要回来。结果啊,好多血,地上好多血,有个孩子死了,五六岁的小娃娃,被当兵的捅死了。”
陆风听的一愣一愣的,李贵摇了摇陆风,道:“风哥啊,你得帮叔想想办法,那刀是小,没了还能买。可是雁翅村,我、我大妹子嫁去了雁翅村,那闹成一团,我没找到我那大妹子。咱们雁翅雁尾两个村子,是亲里连着亲,你得帮叔想想办法!不能让那些当兵的把雁翅村嚯嚯喽!”
陆风脸色有点白,一寸寸浮起怒气,错着牙道:“李伯,你先回家等着,这个事儿我管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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