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京师,出现了两件大事。
一是昨夜怡情院起火,被烧毁大半,数人受伤,惊动禁军,直到夜半大火才被扑灭。
二是市集之中,不知何人张贴了一纸血书,上载一首长诗,言辞简明易懂,却直指佛老之事,深切人心,百姓相为流传。锦衣卫迅速将血书撕下,严禁此诗传播,可半日之后,集市中又流传数篇纸稿,上载长诗,禁之不止。
锦衣卫责问数人,却无散布之人的消息,仅有一人瞧见那人的背影。
据说那散布长诗的幕后之人,穿着一身短打衣裳,像是哪家护卫,只是身形却不魁梧,堪称清秀。
锦衣卫据此消息,奉命搜查全城,誓要找出幕后主使,以儆效尤。
而那真正的“幕后指使”,也就是为魏兰庭完成遗愿的小春,正躲藏在巷闾之中,换上了一身破烂衣衫,作乞丐打扮。
他披头散发,任谁也认不出他现在的样子。
小春现在着实有些进退两难。
他想离开京城,却身无分文,他想做工赚些银钱,可怡情院被火烧之后,王福源发现自己不知所踪,已上报官府,现在京师中,还有官兵在找着小春。
再加上为魏兰庭散布长诗,已被锦衣卫注意。
小春知道,世上万事总有出路,小春唯一担忧的问题是,他饿了。
兜兜转转,最终还是回到同一个起点。
天又下起了雪,凛冽的寒风带着萧瑟的冷气席卷而来,小春不禁紧紧抱着双臂,打了个哆嗦。
忽然间,小春好似闻到了一股温暖的炊烟。
不是好似,不知哪里飘荡而来的炊烟,带着热粥的香气与温度飘进小春的鼻腔,小春几乎为那难得的热气一抖。
“听说卢老爷在施粥,咱们快去讨一碗......”
“今日是腊八,全京城的良善人家和寺院都在施粥,灵光寺还供斋饭呢!”
“诶呀,今日我这可怜人,可得大饱口福了......”
一群乞丐打扮的人,或老或少,蓬头垢面,拿着缺沿的破碗匆匆而过。
施粥......
小春咽了咽口水,他望着乞丐离去的方向,踌躇片刻,随后就跟了上去。
......
“排好队排好队,再挤、再挤全都没得吃了!”卢家大院前施粥的伙计皱着眉头,不耐烦地用大勺瞧了瞧锅沿,他有些厌恶地看着前来讨饭的叫花子,甚至还伸手在鼻子前挥了挥,好像是要驱散叫花子身上的穷酸气一般。
“老爷,再给点吧,我孙子病了......”一个老叫花捧着碗,另一手牵着一个衣衫破烂的小叫花子,他讨好地称呼那伙计为“老爷”,可那伙计却被他残损发黑的黄牙倒了胃口。
“滚开了,像你们这些贪心的,活该去做乞丐!都叫你滚了,没听见吗?”那伙计没甚好气地推搡了那老叫花一把,老叫化极力稳住碗,却还是将粥洒出了大半。
那老叫化看着地上泼洒的粥,几乎眼中含泪,小叫花拽着老叫花的衣袖,他们祖孙二人哭了片刻,只能向别处走去。
“真是晦气,腊八节掉什么眼泪......”那伙计翻了个白眼,又用力敲了敲锅沿,那发出的“砰砰”声响,直震得人耳朵发疼,“下一个!”
下一个是小春。
伙计不耐烦地看着眼前披头散发的人,他的面容被长发遮去大半,看起来有些阴沉,脸上身上也满是尘埃。
又是个穷鬼叫花子,伙计心想。
“碗呢,你的碗呢?”伙计冲小春叫道。
小春愣了一下:“我没有碗。”
“没有碗,没有碗你来讨什么粥!走开走开!”那伙计直接挥手,要将小春赶走。
小春指了指伙计身旁的碗:“我看这里有碗。”
伙计瞪大了眼:“有碗是有碗,可这碗你用得起吗,你喝一下,便脏了,不能要了,喝一个丢一个,你想得倒是美!”
小春不明白,那里明明放着一摞的碗,那是用来施粥的,为什么不能用。为什么自己用了,便脏了,不能要了。
小春正想着,身后前来讨粥的人却也不耐烦了,一把将小春推了开来。
“老爷都叫你走了,你还不走,赖在这里干什么,呸。”那人向小春啐了一口,他的唾液溅落在小春的脚边。
小春被他推出了队伍,而那人则捧着碗,冲那伙计咧着嘴笑道:“老爷,我有碗,你施舍施舍我吧。”
那伙计这才舒展了眉头,给那人盛了一大勺粥。
小春静静地在那里站了片刻,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向别处走去。
......
田家门前,田老爷位居正五品吏部侍郎,却亲自施粥,已施了半日有余。
“老先生,您拿好。”田老爷将满满一碗热粥递给面前的老叫花子,他身为朝廷命官,却对一个乞丐如此礼遇,有慕名而来,在一旁观瞻的文人不禁叹道:“田老爷博施济众,当真是儒者仁心啊......”
田老爷笑着摇摇头,向皇宫方向拱了拱手:“圣上宏化佛法,我等身为臣子,理当奉佛陀仁心,积累善果。”
“可您以如此身份,却能如此礼待黎元,谦和之风,我等叹为观止。”
田老爷笑着摆摆手,又为下一个人盛了一碗热粥。
那些文人看起来叹服不已,向田老爷拱了拱手,道:“我等卖弄文字之人,只能将田老爷善行记诸书册笔墨,也叫世人知晓田老爷的善心。”
田老爷受宠若惊:“此等小事,何凡您动用笔墨......”
那些文人却坚决得很,田老爷还想推辞,可那些文人早已走远。
田老爷看着他们远去的身影,笑了下,随后和身边奴仆耳语了几句,丢下盛粥的勺子,挥挥袖,向府中走去。
“诸位,真不好意思,今日的腊八粥已经分完了,各位改日再来吧。”那奴仆扬声道。
身后风雪中排着长队,打着哆嗦的人不禁哀叹连连:“怎么这么不巧......”
“诶,早知道便早些来了......”
“今日运气真是讨厌......”
小春站在队头,明明下一个就是他,在奴仆盖上盖子的前一刻,小春还能瞧见锅中剩下的粥。
不多,但也足够这一长队的人分食。
“明明还有,你为什么说没有?”小春质问道。
那奴仆一下子变了脸色:“什么还有,我说没有,便是没有了。都快走吧,再不走,便要护卫来赶人了!”
他此话一出,众多的叫花子都一哄而散。
只有小春还站在原地。
“你还不走,想讨打吗?”奴仆狠声恶气地向小春道。
“明明还有粥。”小春盯着奴仆,他不生气,他只是不解。
那奴仆冷笑一声,将锅盖打开,只见他挥手一扬,余下的粥都泼洒到了雪地上,渗到了雪中。
“现在没有了。”那奴仆将锅重重一放,剜了小春一眼,转身便也进了府中。
大雪很快将那么点蒸腾的热气淹没,小春愈发的饿,也愈发的冷。
他看着田家门庭上挂着的牌匾——“儒者仁也”。
那牌匾上的字迹很快就被雪花遮盖住,看不清楚。
小春看了半晌,又转身向远处走去。
......
天色渐晚,斜阳笼罩着灵光寺,为肃穆的寺庙添上一分庄严之气。
终于轮到了小春。
施粥的小和尚眼中有些歉意,他向小春施了一礼:“施主,今日的粥已经施完了,您明日再来吧。”
“明日还会有吗?”小春问道。
“唔。”小和尚愣了一下。
明日再来,不过是客套的话语。
过了腊八,就没有人施粥了。
小春知道了答案,他也照着小和尚的样子,向他还了一礼。
明日不会有粥。
小春带着这个答案,重新走进了风雪中。
太阳落下,夜色茫茫。
......
雪下得越来越大,京师的夜晚,原来是这样寒凉。
小春没有去处,他连街边也不能驻足,因为他要避开锦衣卫与官府的人,于是他只能偷偷潜进一户,早已无人居住的破败房屋。
据传闻,这是一间颇为晦气的闹鬼之地,邻里乡亲平日里都避免从此处经过。
这间房屋已经满是尘埃,墙壁之上尽是蛛丝,黑暗之中,夜风呼啸过残损的窗户,发出瘆人的呜咽。
他抱来茅草,尽力为自己搭建了一个力所能及的睡处。
他蜷缩在茅草中,希望这轻薄的茅草,能够为他阻挡一些严寒。
小春并不害怕,他只是冷,他浑身不停地颤抖着,他只能不停地搓着手,借着手掌中生起的那一点温度,来抵御寒冷。
“呼——”寒风穿过房屋,汇成一声凄厉的呼叫,房门在夜风的吹打下,不停地发出碰撞声响。
今夜层云密布,几分微弱的月光稀稀疏疏地落了下来,树梢与枝桠的影子显得是那样的阴森而长。
映在房屋中,好似真的鬼影憧憧。
小春的思绪逐渐飘远,寒冷之中,他的额头竟逐渐生出一些细汗,他的神志逐渐模糊。
他迷迷蒙蒙地看着树枝的影子,那些影子逐渐扭曲,好像真的成了飘荡的鬼影。
鬼......
小春不害怕鬼,因为小春知道,人心更为可怕。
小春想,倘若自己冻死在了今夜,是否也会成为那游荡鬼魂中的一员......
小春拼命睁开了眼睛,他一口咬在了自己的手腕上,鲜血渗了出来,疼痛使小春短暂地清醒过来。
他几乎已经站不起来,他只能从手边再多抱起一些茅草,将它们盖在自己的身上。
他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他可以轻飘飘地死去。
传闻人死后,还是要承受死前的痛苦的,饿死鬼仍会饥饿,吊死鬼仍会面容青紫,双目凸瞪。
小春不想死在冬天,冬天太冷,他想再活一活,至少,也要等一个温暖的春天。
于是他抱紧了茅草。
他就这样,熬过了一个寒冷的夜晚。
......
破晓的阳光照在小春的脸上,小春拨开身上的茅草,他一夜几乎未睡,他怕睡着了,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小春扶着墙壁站起来,他走了出去。
阳光照在小春身上,那阳光太过刺眼,小春眼睛发疼,不自觉地渗出了泪水。
他踉跄着往前走。
“嘎吱——”门被推开,热闹喧嚣的声音传来,一瞬之间,小春就跻身进了熙攘的人间。
那天格外温暖,是冬日难得的晴天。
小春庆幸着自己还活着,他露出了一个笑来。
他笑得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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