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亭侯撞死在金殿外,消息很快传了出去。
由于寒江雪当时在场,还在变故发生之前亲自扶了人家一把,传来传去,就被有心人传成了是寒尚书将穆亭侯推出去,才致他撞死的。
尽管当时皇帝陛下也在,且已经辟谣了,是穆亭侯情绪激动自尽的。大部分百姓却不是很愿意去相信寒江雪是清白的,毕竟这位尚书大人的清名有限,素日里铺张奢靡,一看就是贪腐成性,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年纪轻轻就位极人臣,说不定是靠欺下魅上,以及他那张脸上位的。
世人对寒江雪有诸多猜疑,其中真假难辨,多数是真的,少数是假的。
说他奢靡大抵是真的,据说这位尚书大人出行要坐宝马金车,拉车的马是皇帝亲赐的汗血宝马,那金车比寻常马车还大,里面香薰软靠,美酒鲜果配置齐全,上好的红檀做轿凳,阵仗不大不愿出行。
虽然还有说尚书府中黄金堆成了山,后花园的假山就是黄金做的,花草是数不清的宝石,流水是倾倒的美酒,门帘子都是价值百金的名家绝笔作等越来越离谱的传言。
说他无能却是无稽之谈。时年一久,好些人都忘了,这位寒尚书是靖安六年的探花郎,外放当父母官的那几年,政绩斐然,一时被人交口称赞。
哦,大运河也是他带人挖的。
第三日便是除夕,寒江雪照常早起,晨练过后开始处理公务。
他虽然极好奢华,却没有太多的富贵病,不沉湎于温柔乡。尚书府的下人仆从因此也必须跟着主人六更起,寒冬腊月里与被褥最是难分难舍,也无奈得忍痛分离,长此以往,锻炼得一副坚毅果决的好性子。
他有两个侍卫,双生子,哥哥弟弟不好分,一个叫瞿月,一个叫瞿影。
瞿月是平时明着跟着他的,人长得端正,神态却是一副稚气未脱的模样,作书童打扮,人畜无害得与尚书大人的精致敏锐格格不入。
瞿影则一般隐匿在各个角落,暗中保护,武艺高强且擅长易容伪装。
瞿月一大早打着呵欠给寒江雪研磨,寒江雪嫌他碍事,赶去睡觉了。
然而,等瞿月一觉睡醒,日上三竿了,他家尚书大人还端坐案前,便道:“大人,今日是除夕,咱们府里就没有什么特别的消遣吗?”
寒江雪眼皮也不抬一下,道:“你想要什么消遣,自己寻去,本官准你从库房里拨银子。”
小书童顿觉无趣,嘀嘀咕咕:“这府里就大人一位主人,逢年过节都是檀叔张罗,虽说各种讲究都不会少,但始终少了些热闹气……”
他偷偷瞥了寒江雪一眼,见他没有要动怒的意思,便继续道:
“要是将军在就好了,他一回来,大人就可见的心情好,而只要大人开心了,我们就都开心。”
只是边关战事紧,几年来,将军也就回来过一次。
寒江雪闻言,动作一顿,睨了他一眼。
瞿月顿时闭嘴了。
末了,寒江雪突然出声道:“备马,我要出门。”
瞿月:“……啊?”
他心道:将军他应该还在玉门关外,距上京千里呢,这哪里赶得上,咱们在路上过年吗?
素来要乘坐金车出行的寒江雪,今日却没有坐他那驾极其奢华的金车,只乘了一辆普通的轿撵,素服出门。
今日除夕,家家户户都忙着团圆,忙着张罗年夜饭。
皇帝本来有心请朝中重臣们一齐夜宴的,被穆亭侯的死搅了兴致,这个年也就过得不大快意。
整个上京笼罩在一片喜气洋洋中,除了年前家破人亡,惨死化作孤魂野鬼的穆亭侯,大抵就只有寒尚书还在外瞎游荡了。
出了门,瞿月才恍然,大人不是要去迎将军,而是去了郊外的一处祠堂,他不禁心里更加犯嘀咕了,哪有过大年上坟的,大人这消遣真是特别……
马车停下,瞿月将那特别的尚书大人扶下车。
寒江雪整个人拢在雪白的狐裘里,他肤色白皙,眉眼精致,唇红齿白,长发似泼墨一般,以白玉冠半拢着披在脑后。
瞿月看了一眼,又忍不住道:“大人您真像个玉做的人儿。”
寒江雪不应答。
这座祠堂修葺得结实妥当,檐上无蛛网,窗沿无尘埃,地上无杂草,一看就是常有人打理的。
此时天气尚且晴朗,冬日暖阳照在房顶薄薄的积雪上,有些刺目,寒江雪伫立片刻,走了进去。
那祠堂内仅供着四个排位。
韩无错说他是韩家旁系,这是真的,寒江雪的父亲韩梦知是家主韩无错族弟的独子。
由于韩家世代出名将,族中子弟都尚武,最看不起的,就是文弱书生,而韩梦知就是个文弱书生,虽然满腹诗书、才冠京华,却是个风吹就倒的病秧子。
最困苦的时候,韩家没有施以援手,后来韩梦知脱离家族,改姓为寒,是主动与家族划清了界限了。
所以,其实韩家诛九族也诛不到寒江雪身上,寒江雪也并不认为韩家的荣辱和香火传承与自己有任何的关系,死绝了也不妨着他什么。
寒江雪先取了三根香点燃,跪在蒲团上,朝牌位三鞠躬。
“爹,娘,新年安康,十七年了,孩儿未曾懈怠过,父亲当年的宏愿已经渐渐落到了江山实处,而如今仇人也都处理得差不多了,你们也能安息了。”
“最放心不下的,还是父亲的病,一定要健健康康的,还有……若是有缺什么短什么,托个梦和孩儿讲,我给您烧下去。”
瞿月在祠堂外守着,闻听得此言,总感觉这个“烧下去”像是要烧个人下去一样,诡异莫名。
果然,寒江雪勾了勾一边的嘴角,看起来有些邪气,“您以前不是一直想求见韩伯公吗?现在有机会了,我把他送下来了。”
这不,烧来一个穆亭侯。
眼看着还要送下来一个堂叔。
瞿月默默把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捋下去了。他心想“穆亭侯又不是大人杀的,干吗这也要往自己身上揽?”
寒江雪察觉自己有些过了,在别人面前可以疯,在父母面前却不能,于是强行按压,缓了缓神色,看向那被黑布盖着的牌位道:
“千山马上要回来了,他比我出息,如今已经是平定西北的骠骑大将军了,千叔叔也要好好的,放心,我会照顾好他的,下次来看你们,说不定会带着他一起。”
他再次朝四个牌位拜了拜,而后枯坐了好一会儿,才起身离开。
瞿月连忙为他递上手炉,果然看见他家大人那手已经冻得发红了。
外边下起了小雪,且有渐渐大起来的趋势,好在瞿月准备周全,为寒江雪撑开伞。
主仆二人离开了祠堂,驱车回走。
“大人,今年的年夜饭可有什么特别想吃的,属下着人准备?”
“无。”
敷衍极了。
寒江雪推开木窗,见风雪渐渐大了起来,掩盖了种种杂音,一时倒显得静谧。顽童被大人训斥着进屋躲避去了,小贩们也开始收摊了。
他便放下窗子,靠在一侧闭目养神了。
车辙压在雪上,走出一道长长的印迹。
这时,突然有人扣了扣车窗,寒江雪警觉睁眼,那声音被风雪掩盖了去,瞿月在外驾车听不见,他靠在边上却是听得清清楚楚。
是刺客吗?
寒江雪心里倏地闪过无数念头,宽广袍袖下无声无息地滑出一把匕首,目光盯住了那木窗。
只见那木窗被缓缓推起,露出了一条手臂宽的缝隙。
寒江雪的匕首已经出鞘过半。
然而下一瞬,那木窗外伸出一串糖葫芦,红彤彤的山楂,糖衣上还挂着些许晶莹的雪花,可以想见,那冰凉酸甜的滋味。
不对,寒江雪表情空白了一瞬,几乎没反应过来这是闹哪样。
紧接着,那串糖葫芦被递了进来,寒江雪下意识往后挪了挪,视线转移到拿着冰糖葫芦的那只手上。
那是一双年轻人的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指腹和虎口都有明显的茧子,应该是惯于舞刀弄枪的,而且细看就会发现,那手上有几条长长的伤痕,虽然早已痊愈,痕迹也淡了去,只留下了白白的印子。
寒江雪愣了愣,伸手接过了那串糖葫芦。
紧接着,又送上来一个果盒,示意他接着,寒江雪依样接了过去。
然后还有三壶酒,一个啃了好几口的馍,一袋沉甸甸的……银子?寒江雪提着那袋鼓鼓囊囊的块状物,满脸木然。
在那条大腊羊腿伸进来的时候,寒江雪彻底黑线了。
“千九壑,滚进来!”
“诶好师父,你先接一下,接一下,不然我可能得卡住……”一个年轻的声音清亮地响起。
寒江雪无奈,只得用帕子裹了手,接过了那羊腿,放得远远的。
骠骑大将军千山,字九壑。
这么大的动静瞿月也没有反应,想来应该不是他迟钝得出奇,而是早一步被千山收买了,故意不吱声。
吃里扒外的玩意儿,今年非罚他压岁钱不可,寒江雪漠然想道。
“阿嚏!”瞿月在外头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他确实是有意不提醒大人的,但那是被逼的——前一刻马车突然减速他就察觉了不对,正待查看,就发现了那攀在轿檐上的人。他今早还腹诽过远在关外的,大名鼎鼎的骠骑大将军,不知使了什么妖术,瞬移到了面前。
身上还挂着琳琅满目的不少东西,正一个劲儿的冲他比手势,无声地“嘘!”
瞿月:“……”在尚书大人还是大将军之间,他选择了武力值更高些的大将军,眨了眨眼,点了点头。
同时心里想,瞿影没拦住将军,应该也是吃了收买,大人要罚也是两个一起罚,那就没关系了。
千山将木窗支得更高了些,自己才翻进来,好好的门不走,偏要翻窗,要不是这马车窗设计的还算宽大,他就真要卡住了。
寒江雪见他一身的鸡零狗碎,裹着风雪,还不住地往他这边倒腾,便拢了拢衣领,佯怒道:“你带这么多东西作甚,一路远行也不累得慌?”
千山冲他一笑,青年人戴着一顶漠北特有的毛毡帽,毛领里都灌进了雪,那一笑却似冬日暖阳,说不出的俊朗潇洒。
“都是徒儿给师父带的年货,特意从西域和漠北搜罗来的,那三壶分别是楼兰特产的葡萄酒、西域的青稞酒、漠北的烈酒,那袋子里装的是各种各样的宝石和美玉,我打算把它们雕成玉佩,师父每日换着戴……”他将他的年货整整齐齐地码好,开始和寒江雪挨个介绍。
这大小伙子一进来,整个马车里的空间就显得有些逼仄,转个身都困难,也是难为了娇生惯养的尚书大人。
半晌,寒江雪打断他,“这些都是哪里来的?”
从祁连天关到上京几千里的路程,千山不可能挂着这么多零零碎碎的东西一路奔驰。
千山笑了笑,道:“我这不是违了圣旨提前回来的吗,入京时混在了胡商队伍里,与他们买了好些东西,而且我此番回京心急了,没带什么礼物,就挑了些还看得过眼的。”
“不过后头也还是有礼物的,随军过几日才能到就是。”
“那我可期待着你后头的礼物。”
其实这些东西对寒江雪来说都不算什么,甚至可称一句寒酸,但是他虽观遍了繁华,却不见得只能入眼繁华。
小徒弟的的心意最重要不是?
寒江雪甚感欣慰,想摸摸徒弟的头,看见那亮晶晶的雪花便放弃了,象征性地拉过他的手,拍了拍,“你受累了。”
千山闻言心里暖化了,“我本来打算直接去尚书府给师父一个惊喜的,没想到在路上就碰上了,远远地见那赶车的小厮分外眼熟,于是就过来了。”
赶车的小厮闻言礼貌一笑。
“能和师父一同过年,这点累不算什么,为了这一天我可准备了好久”千山觉着自己的手凉,怕冰着他师父,便松了手将寒江雪的手捂在了宽大的袖子下。“您这是去了哪里,除夕不在府里待着,出来受冻?”
寒江雪只淡淡道:“去办了些事。”
千山浑然不觉有异,“过大年的日子还要出门办事,这差事也忒消磨人了。”
寒江雪:“过年还是过节,左右都是寻常日子,并没有什么不同。”
千山道:“师父所言有理,不过你看,今日过年,日子还是寻常日子,甚至于与往年的年节没什么不同,但是今年今日,有徒儿在呀,是不是不同于往日,更开心得多了?”
也就这位将军能理直气壮地说出“有了我你是不是更开心?”这种话来了。
且无奈的是,事实还真如此。大将军在外驰骋疆场,杀伐决断,回到家里就是这么一副大孩子心性,随时能撒娇讨巧,卖个萌什么的,十分得人喜欢。他一回来,寒江雪的笑点就莫名变得十分地低。
寒江雪被他逗笑了,“如此不稳重,过了年给你准备一门亲事,在边疆这么多年,可有喜欢的姑娘?”
“没有喜欢的姑娘。”千山顿时皱起了眉头,道:“师父我这才回来,未能在您膝下侍奉几时,便就要娶了媳妇,整一房的莺莺燕燕,天天后宅的事都忙不过来,可先算了吧。”
“你也到了年纪,总要成家的,不成体统!”寒江雪也皱起了眉头。
千山拉了拉他家师父的袖子,道:“有师父在的地方便是家,徒儿只愿一生侍奉师父,常伴身侧,别的概无所求!”
门外瞿月已经把耳朵贴在门帘上了,心道将军与大人真是情谊深厚啊,将军这撒娇手段,应与其沙场退敌手段有得一拼,实在令人佩服!
话说着,他们已经回到了尚书府。
“大人,将军,到家了。”
千山就着刚才的话题道:“好啦,娶妻生子是迟早的事,不过我现在比较想跟在师父身边,一别五年,我十分想念你。”
他先一步跳下了车,然后伸手去扶寒江雪。
瞿月则跟在后边将车上那些年货搬进去,光是拎着都够重,真不知道将军是怎么将这么多东西都挂在身上的。
今儿过年,大将军风尘仆仆好不容易才赶回来,而且是悄悄的,皇上的圣旨上说的是年后回京,这要是被有心人看到了,说不定得告到皇帝那儿去,说他抗旨不遵。
将军府也是有的,只不过他不常去,横竖几年都回不了上京,回来了他更想待在师父身边,才懒得去住那个空荡荡冷冰冰的房子。
尚书府里他的房间时常有人打扫,随时回来都可以直接入住,甫一进门,便先蹿去自己院子里,叫下人准备热水,沐浴更衣了。
寒江雪懒得管他,对檀叔说:“叫厨房煮一碗姜汤送去,还有糕点茶水,晚饭将九壑带回来的那个……食材一并处置了。”他对那条风干羊腿实在不知道怎么形容,一眼神望过去,檀叔便懂了。
处置?檀叔想笑不敢笑。
瞿月应声道,“大人,我觉得这个炒着比较好吃,可以做一份辣炒羊腿吗?”
寒江雪点头,“你拿主意。”
他转身离去,回了书房,千山的提前回来是他没有料到的,很多事情还没来得及掩饰,其实就算大剌剌的让千山知道了,他也完全可以圆回来,但总归,还是不知道的好。
“瞿月。”寒江雪将瞿月叫过来,低声吩咐了些事情。
瞿月神色认真下来,“是。”
“今日先不急,你且先将手头的事办了。”
“手头的事?”
瞿月恍然,难道是指的那根羊腿?
寒江雪高深莫测地拂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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