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黄昏。
灵堂烛火通明。
跳跃的焰苗拥簇着热温,却怎么也融不暖跪垫上的人心。
白得空洞的缟衣耷在地面,苏浅浅僵着身子,如一尊沧桑的石像,眼波无神,面容无色。
手中的一叠信纸褶了又褶,凹凸弯曲的纹路是她一遍又一遍的眼泪之痕。
哥哥直到那个时候......都还在为她谋出路。
黑狗伏地趴着,双耳垂落,有气无力地靠在她腿边。
门边狗碗的饭菜也热了一遍又一遍,苏大猫却始终没看一眼。
陆予辞眼里布满血丝,默默地站在她身后。
这已经是第三天。
苏浅浅长跪不起、神散心惘的第三天。
只有她身子支撑不起,昏厥倒地之时,医者才能为她灌些流食,以防体能耗尽。
可这就是恶性循环。一旦她有了力气,就会接着长跪不起。整整三日,无论有谁靠近、发生了什么,她连一句话都没讲过,只是无尽绝望而恍惚地跪在那里,失魂落魄,面如枯槁。
陆予辞的心仿佛受了千万遍刀剐之痛。
她越是魂不守舍,他越是不知所措。就像数年前,那个未曾见过的人,还有陆书夜的死讯传回来之时一样。
他知道那是怎样的滋味。
他好想抱她、拥紧她、让她知道,至少,他会永远候在她身边。
可那只有在她昏迷时才能显得光明正大。
那羸弱纤细的身子只疲乏无力地焊在原地,仿佛已经耗光了所有的力气,似乎只要轻轻一碰,她就会彻底碎掉。
他寸步不离地守着她,竭尽脑汁说过几句话,她却没有半点回应。
人在能量极低的时候,甚至比蝉翼还要轻薄易碎,任何带着希冀的关怀都会变得厚重,成为压喘的负担。
陆予辞明白。
那是她与兄长最后的安谧,他不会去打扰。
但他会一直陪着她,站在她只要回神抬眸、任一眼都能看到的地方,就好。
隐约的人声从院外府门的方向传来,陆予辞退出去,阿弃上前:“陆公子,杨家来人,和李管家在门口起了争执。”
霆云府邸外。
华衣盖身的男子恭敬地弯腰行礼,身后紧赶而至的仆从喘着大气,“公、公子。您——”
李管家面冷,虽打断了杨府随从的话,拱手的礼数还算周全:“杨公子请回吧。我霆云府办丧,联姻亲事恐怕还得从长计议。恕不远送。”
“大人误会,我与浅......郡主本是旧识,只想一尽挚友之礼。”
李管家心里窝的火气差点就泄出来。
什么旧识。
还不是要打小姐的主意。
若非公子......他们杨家想必早就跋扈张扬,用八抬大轿来抢人了。
“郡主不便见客,杨公子身份特殊,还是请回吧。”
李管家态度坚决,杨府随从皱起眉头,即要讨个公道,被景遥出手制止。
怀中之物被捂得温热,景遥犹豫片刻,“如此,我便在此候着,待贵府方便之时,再入门拜访。”
“公子,跟他废什么话,世子乃是我杨府舅爷,我们家公子要看未婚妻,这也要——”
隔空一阵功力将那人哑穴点紧,景遥凛然的眼神锋利无比,杨府随从接续垂下脑袋。
“你们先回去。”景遥冷冷道。
一名随从还要说话,另一人抓起他就往回拽。几人溜到远处才怯怯地讲:“他现在是咱主子,你还想跟他对着干?”
“呸个主子,二爷不过是看在家主的面子上给他点地位。他在那霆云府管家面前如此低声下气,简直是丢了杨家的脸!”
“他们主子的事儿,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江湖第一剑客的功夫可不是你我能轻易挑衅的,快走!”
景遥躬身,“他们多有冒犯,我在这里给大人赔不是。”
李管家微愣。见过八面玲珑之人,却没在霆云府前瞅见过如此能屈能伸之辈。从前是因为公子不在意,现在......却是那不怀好意的杨府之人。
但杨遥看上去,还确实有几分诚恳。
“李管家。”
陆予辞疾步走近,景遥与其对视,先一步开口,“可否让我进去?”
陆予辞瞧他左右无人,默了片刻,“李管家,这位公子的确是郡主的朋友。”
李管家缓缓点头,弯腰回礼,伸手作“请”状。
景遥在陆予辞耳畔轻声道了个谢,陆予辞大步上前与其并肩:“她很累,别惊扰——”
“我知道。”景遥认真致意,再真挚地补充:“多谢你照顾她。”
“......”
陆予辞沉下脸色。罢了,怎么能在这个时候计较这些。他是她的朋友,若是她的话,不会不愿意让他前来。
呼呼的风拂过周身,李管家凑上前,“陆公子,有一事,或许公子还不知晓。小姐回到霆云府后,曾经为了一人食不下咽。我只听说,那人是个剑客。”
“......!”
陆予辞生出了刹那的悔意,景遥却已轻手轻脚踏入堂门。
李管家远走,悉簌的声音从左侧传来,陆予辞循眼过去,黑影转瞬即逝。
景遥跪拜上香,那灰白玉袍在视线中游离了片刻,苏浅浅眼皮稍眨。
苏大猫的尾巴漾了漾,男子蹲下身,右臂才刚刚抬起来,那岿然不动的女子双手就猛然伸出来,声音迫切而悲痛:“哥!”
他对上了她那荒芜而崩溃的眼神。
不是。
不是哥哥。
如最后紧绷的一根弦丝彻底撕断,苏浅浅悲罔万分,五官都拧在了一起,整个人突然失去力量,轰地往下坠。
景遥迅速接稳她。
夜幕的灯影映在侧窗页,陆予辞心揪,又苦又涩的感觉绞在胸口,只把眼神避了些。
“你既喜欢她,为什么又要让别人靠近她?”
树影下站立的斗篷男子低声说道,但听得出带了些不满的情绪。
陆予辞沉默半晌,那男人突然走上前,揪起陆予辞的衣领。黑帽往后掉了一寸,宿霄半张脸在光亮中显现:“我在问你话,别像个窝囊废一样!你喜欢她,就在这个时候坦坦荡荡地告诉她!她只有一个人了,去陪在她身边,给她肩膀给她依靠给她安全感,去爱她护她关心她,你懂不懂!”
陆予辞愤愤甩开宿霄,压下情绪,敛低声音,“可她现在需要的不是承诺,而是一个能够让她说话的人!”
三天了。她一动不动地在那跪了三天。
这三日内,没有任何人和事让她有丝毫波澜,可景遥一到,她却愿意出声、愿意动了。
只要是她主动,就有好转的希望。
陆予辞只想让她好受一点。另外那些幻想、奢望、甚至错觉,他都可以不在乎。
只要她慢慢走出来,只要她能开心,只要她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其余......
其余都不重要。
宿霄拢合外衣,退到暗影中,也没再多说,只最后交代两句:“你很清楚伍肆的手段。邬昀绝不会杀一个、留一个,他背后的人是什么身份尚不得知,但兴许就是突破口。谢汀要我先行,诱出伍肆。所有的线索和安排,我都告诉你了,接下来怎么做,由你选择。”
黑影撤离,那窗页的人影分开,各自直立。
陆奇喘着大气,飞檐走壁而落:“大哥,果然有端倪。”
陆予辞顷刻迟疑,却没打断陆奇,少年严肃道:“五年前边境四城茶庄的茶叶的确滞销大半,茶农亏损不少,还有人为此倾家荡产。哥,四皇子出使越国前,茶叶都在祁国境内销贩,各城所需之量向来稳定,不该出现如此落差。但若要与边境茶叶案联系,就可以作出解释——”
数十茶商出现在那座山上,并非受强盗掳捉,而是自愿行为。
祁越和平契一过,祁国边境的茶叶正好可以打通入越的商道,商人得到消息,提前向茶农购订,而他们在越国的买家,必定跟那贼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但后来那场大火让他们卷入了不得已的案件,茶叶因此留在了祁国。那个案件,就是叶浔成为朝廷钦犯的开端。
陆予辞皱眉,“你自己去查的?”
“我自己?”陆奇懵懂,摸不着头脑,“哥,不是你让我去查的吗?”
“我何时让你去查这个了?!”
灵堂门开,清瘦的女孩徐步走出,“是我。”
苏浅浅看向陆予辞,“时间紧迫,我以你的名义,让陆奇去查的。”
陆予辞愣怔怔地点点头,瞧她渐缓的脸色,他忧愁多日的脸也松和了些。
当日浅浅昏倒,他也有些体力不支,再醒来后,小奇的去向,他也没怎么过问。
陆予辞扯了扯嘴角,眼有雀跃地补充出声,“嗯。”
苏浅浅紧接着发问:“风音派呢?”
“噢,”陆奇拱手,“孙掌门说,叶浔最后一次见她,与她发生争执,两人不欢而散。时间是在嘉义十一年边境茶叶案前三个月。”
“争执......”苏浅浅不得其解,“她可还说了什么——”
“抓刺客!”
霆云府兵吵嚷的叫声响起,淡淡的薰衣草香弥漫风中,戴斗笠、面蒙纱的紫衣女子从天而降,落地之时,她拿出一个蓝色玉瓶,妙手抓起什么轻轻洒落,粼粼的金光即刻出现。
府兵持械靠近,苏浅浅一声令出:“退下。”
府兵面面相觑,见苏浅浅严肃的神色,虽不明所以,还是照做。
陆予辞翻身跳于屋顶,四顾没有异样,朝苏浅浅点头。
女孩朝那紫衣姑娘走去,“此处安全,掌门可自如。”
孙紫允掀开白纱,挂于斗笠边缘,景遥也朝她微微行礼。
陆奇惊讶地看着来人,“孙掌门,你、不是说不来京城么?”
“我只说了不跟你来,不是不跟踪你来。”孙紫允前进两步,走到苏浅浅身边,“我想与他成亲,可他拒绝了,说给不了我更好的生活。后来,我在属于我们的那座屋子里,找到了这个东西。”
孙紫允拿出信件,苏浅浅要接,女子却稍稍收手:“这兴许会对你们有帮助。但我有一个条件。”
“请讲。”
“我认识的叶浔,从来不是什么欺善怕恶、为非作歹之人,江湖上那些传闻似乎是在极短的时间不胫而走。寒云郡主,我要你以你哥的清誉发誓,帮我查清此事,还叶浔一个清白。”
以世子的名义......
陆奇率先出声,“孙掌门,这恐怕不妥——”
“我苏浅浅以自己的性命担保,会竭尽所能,助掌门查清叶浔恶名一事,若终得名誉受侮,必定昭示天下,还他一个清白。如有违背,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郡主!”陆予辞和景遥异口同声,苏浅浅却异常坚决,“与我哥无关,掌门见谅。”
白花还在苏浅浅发梢垂耸着,孙紫允欠了欠身,仿佛是表示歉意,后交出了那封信。
泛黄陈旧的纸页所载,赵、王、孙、唐诸位富贾联名邀请,要叶浔作他们茶叶买卖的镖头。而那落款之时,是谢汀刚到祁国的日子。
——那些人原想走私茶叶入越。这跟官府通报的事实有出入。
谢汀是那件事最重要的参与者。
所以接下来.....
苏浅浅四顾,“为何只有阿弃?阿林他们去哪了?”
阿弃闻声惊喜,他们这些年从未被旁人放在心上过,可苏小姐哪怕是在这种时候,也能记得他们。就跟公子......一样。
“我......”陆予辞缓声道,“我让他们四人兵分两路,去查武平王府和使馆街巷。”
苏浅浅自然地点头接受,也没觉得有何不对。这时,急促的脚步匆匆而至,女子跨门槛之际慌里慌张,差点摔了一跤。
晴儿伏身,“奴婢参见郡主。公主、公主不见了。”
“什么?”
晴儿呈上画作,“您知道的,公主时常偷溜出宫。前日她说很快就回来,但若这画作的黄色晕彩褪去之时,她依旧没能回宫,就让奴婢将此物呈给郡主。”
苏浅浅抓起画卷,掉头就往回,火急火燎地撕下衣摆一角,盯着那构图痕迹,抬手就打算咬指头。
陆予辞眼疾身快,取下三支刚点燃的蜡烛,倒放着递给她。那蜡油受热落在布上,同样有笔墨留痕的效果。
鸟雀停留树梢,溪泉顺坡而下,姹紫嫣红的花遍布山野,两处茅屋分立左右。
这是她与谢琳琅时常嬉玩的猜谜游戏。
陆予辞盯着那白布上蜡油点滴的痕迹,纵横简单,线条排列——
是伍肆的记号!
紧随其后的,两条曲线从方形延展出去,直指一处三角。
远处暗阁二楼。
玄卫穿廊进屋,“王爷,宿霄果然去了霆云府。但只待了半炷香,迅速又撤走了。”
苏浅浅......陆予辞......舞江城......
谢汀淡笑,“那便将他们一网打尽。亭山那边如何了?”
“准备万全。琳琅公主失踪的消息传到了养和殿,圣上的密旨很快就会送到王府。”
“很好。”谢汀拂袖起身,“随本王回去,接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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