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漉漉的冷风肆虐侵袭,偌大的苍树冠下,迟延的雨露淅淅沥沥,泼洒此夜最后一阵寂凉。
四周一片昏暗,谢琳琅蜷缩着身子,体寒发抖,紧紧护着怀中半润半干的手绢。
喜鹊惊春,万事吉祥。从母妃入宫第一年起,她总会在长幅画卷上作此刺绣。到谢琳琅七岁那年,正好七幅。
前六幅都送进了父皇寝宫,而第七幅刺绣只作到一半,那双巧手就再也动不了了。
后来谢琳琅把那幅画藏在枕头底下,每晚摸着靠着,感受那一针一线的味道和力量,仿佛母妃还在她身边。
横竖错针,缜密有度,帕巾线头的处理或许青涩,但谢琳琅一眼就认出那是母亲手下的技法和纹路。
“雷落庭,雨归雪。”
六个刺文绣于绢帕右上角,枝头喜鹊成双。
将锦盒送入她寝殿之人只留下一张字条——“亭山。”
谢琳琅马不停蹄,奋身出宫。
可带走埋伏的两拨侍卫全部都被乱箭射死,那蒙面人冷声无情,将手绢的过往一一揭露。
雷作响,雨下院,即为“霆”。母妃进宫之前,曾与一越国小将交好。
娘亲受封后不到一月就有了身孕,她就是那个时候出现在娘的生命里。
同样的那个时候。
那个越国人与母亲分离的时候。
娘亲爱父皇么?
她那会儿太小,根本不明白世间情分。但后来所有的宫廷传言都将她如今的父母讲得伉俪情深、恩爱不疑,就像她受父皇恩宠一样。
一切那么真,却也无比轻易就能掺和了假。
她分辨不出。
谢琳琅忽而觉得半生荒唐。
她是大祁最尊贵的公主,可声称爱她如命的父亲始终没能给她足够的安全感。
她曾以为是父亲本性凉薄、自私,但现在,她却觉得有那么一丝卑劣的可能——她,谢琳琅......
她本不是父皇的女儿。
飞鸟折湿了翅膀,从枝头重重跌落,砸向低洼,溅起一阵水花。
闪电刹那现于夜空,谢琳琅心跳加快,右手下抓,指甲都掐了些污泥,匕首“唰”地就逼往身后。
雷声轰隆,银面遮脸。
黏湿头发的男子敛着气息,左颊滑下的大滴水珠落于刃身,化成轻薄的露层,却不知到底是雨还是汗。
谢琳琅手腕微抖,男子摘下面具,清俊的轮廓现于微光。他没有碰她,也不在意脖子前细微的肤裂,克制的情绪只在话语中侧漏半分。
轻飘飘且毫不起眼的半分。
“为什么不发信号?”
那声音嘶哑,却是吐字有力。
谢琳琅松了口气,过分紧张的心神催得她眼泪直落,视线渐被水雾模糊,终究错过了邬昀眸子里微妙的闪烁。
黑衣人有备而来,在交手中却刻意避免伤她性命。
能神不知鬼不觉潜入她的寝宫,两拨埋伏还都被悉数瓦解,对方绝不是等闲之辈。
她以公主之身出城,没摸清其人底细前,任何妄动都可能是自投罗网。
所以谢琳琅看准崖边藤条,纵身坠下。
邬昀侧身,立刻抓紧她手腕,“此地不宜久留。那些人必定还在找——”
谢琳琅用力回拉他,男子下意识回头。
女孩右脚前驱一步,却不慎踩滑踉跄,邬昀刚伸出手,谢琳琅就借力搀上前,身体贴近他的胸膛,以冰凉轻柔的唇吻他左嘴角。
邬昀心颤,错乱的呼吸凝滞一瞬,女孩稍稍撤开,后又立马搭手上肩,勾紧他的脖子,莽撞而热烈地深吻他。
清甜湿热的气息缭绕两侧,那柔软又坚定的身子带着一腔孤勇,毫无保留,像是掷下了此生绝无仅有的赌注。
邬昀的大脑一片空白。他恍惚地由着她吻,也搀她很紧。
但片刻之后,那绷直的身体将她推开,男子的面容又恢复了往常的冷静如水。
“公主恕罪。”邬昀的声音很淡,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谢琳琅苦涩地笑了笑,抬起了疏离的眸子,话音却透出几分认真,“我喜欢你。”
“公主抬爱。”邬昀低头拱手,转移话题,“我只一人来,若遇敌袭,唯恐护不了公主周全。”
“那你为何不等人齐再来?”谢琳琅步步逼近,那试探的声音越来越颤,“现在,我以公主的身份命令你,走过来,到我身边来。”
凉风吹得不紧不慢,撩起女孩的发丝。流动的凉意蹿遍全身,暗夜在后,谢琳琅攥紧了手心,眼里含着泪花:“然后抱我,吻我。”
邬昀立在原地,面色复杂地看着她。
他只站在她三步之外,可那近在咫尺的三步,对她而言,却仿佛隔了山海的距离。
话说出口,后来的每一瞬沉默都是对她的凌迟和羞辱。
是她自取其辱。
堂堂祁国最尊贵的公主,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却在今夜撒泼无赖,要一个男人的拥抱和亲吻。他还用那样决绝的力量推开了她。
谢琳琅嘲讽地笑了笑。可强撑着脸色转身,那不争气的眼泪大颗大颗地就往下掉。
她苦心孤诣五年的计划,眼看着就要成功,现在却突然冒出来个越国将军。那只锦盒都能送到她身边,龙椅上的那人又怎会察觉不到?
她谋划过各种事态的可能,却唯独没有她的身份。倘若她真的不是他的女儿,她揭开谢汀的真面目之后,自己又该怎么办?
谢琳琅沉沉地出了一口气,泪痕尚未沥干,身后急遽的人影就把她紧紧锁入怀间。
数支长箭齐发,邬昀反击的招式又快又准。右手独防再吃力,护着谢琳琅的左手也始终没有挪开。
潮湿的树叶纷飞垂降,谢琳琅挣开他,出手并肩设防。不到半炷香时间,暗处的黑衣人倏尔发出惨叫。
一个孔武有力的蒙面人影挡在两人面前。
“快带公主走!”
那声音苍老,捎了紧张和忧切,谢琳琅忽而顿了顿。
邬昀不由分说,趁着那人阻拦的功夫,拦腰抱起谢琳琅就逃。
月夜空寂,只剩打斗的闷声。
谢琳琅不安地回头,“你可认识方才那人?”
“不清楚。但看那招式,或许......”邬昀皱紧眉头,“是越国人。”
跳至高地,他们才发现林中处处的哨点,谢琳琅着急道,“不能在这个时候被人盯上,说不定那些人是守株待兔。你别管我,先走。”
邬昀单手系好面具,却把她锁得更紧了些,谢琳琅不再犹豫,提掌就要推开他。
身子才只离他半寸之远,男子高挺的鼻梁就凑到她颊边。
邬昀俯身回吻她。
是蜻蜓点水般的温柔,却带着充满侵略性和占有欲的眼神。
谢琳琅瞬间惊慌失措,但仍旧强硬着脸色:“你做什么!”
邬昀摊开掌心,把她按回怀中,连同右手一并搭在她腰后,眺向远方,在她眉眼间不冷不热道:“你让我抱的。”
“......”
谢琳琅又急又酸,想动手捶他,却实在拧不过邬昀的力臂,只得吃瘪作罢。
狗男人。
暗夜将尽,山雾飘扬。
二人逃至平地,黑衣紧随其后。邬昀取下外氅,披在谢琳琅肩头,黑帽将她的面容挡了大半。男子凛然转身,袖口的武器落于掌心。
但还没等他动手,那数十人就被外围的暗器击中,接连倒地。
八方汇拢的黑影逐个落下:“参见肆主。”
东北方向传来三声鸟鸣,太阳从地平线上探出了脑袋。
“六公主失踪,武平王谢汀受命追查,黑蟒玄卫现已不在京城。但我们已经留下线索,倘使是宿霄,应当很快就能查到这里。”
邬昀微微点头。
谢琳琅捻拢帽沿,抬头四望,欲跳往树梢探查周围,那静滞不动的林子却倏尔刮起狂风。
毒烟弥漫,伍肆众人戴上防毒罩,邬昀把避毒丹交与谢琳琅。
戒备之时,三十余名玄卫将伍肆众人包抄,其后跟着数十士兵,各个持枪握械。
飘逸的轻功追光而来,紫袍锦衣缓缓落在枝头,黑蟒玄卫皆拔剑出鞘,以示威严。
“真没想到,背后操纵伍肆的人,竟会是你。琳琅妹妹。”
谢汀背着手,高处的风把衣袂吹起,衬得他多了几分乘势傲然之姿。
再藏也没必要了。
谢琳琅拉下黑帽,抬起头来,“我也没想到,四哥就这般笃定我是主使者,而非他们的受害人。”
女孩冷笑,随后抽出三根银针,直朝右侧玄卫身后的树桩旁刺去,邬昀隔空送力,将那树腰震断。
“噗通”声后,一名被粗绳捆绑的黑衣壮汉栽倒在地。
亭山虽大,但她藏身的范围,最多只有那拨送锦盒的人猜到。邬昀来救她是在意料之外,但那也是他们知道她与伍肆关系的唯一途径。
若黑蟒玄卫才到,谢汀根本不会有这种判断。
谢汀淡笑,也不再打哑谜,轻轻抬手,玄卫像提垃圾一样把人拎上前。
谢琳琅定睛,那是一张布满褶皱、又伤痕累累的脸,他的头发很长,几乎遮盖了双眼,斑斑的血迹沾在他的下颌边。
突然,黑发的缝隙之间,两只炯炯的眼睛鼓愣愣地盯着她。
谢琳琅吓出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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