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他们说话的空挡，林晰往病房里看了一眼。
透过门上的玻璃，他看见半靠在床上的女孩，脸色苍白，脖子上还有一圈淡淡的青紫，她正盯着床前的某处发呆，眼神不自觉变得空洞。
忽然，她像是察觉到林晰的目光，把视线缓缓移到林晰的脸上。
两人隔着一扇门对视了几秒钟，林晰朝她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移开了目光。
探视一次只能有两个人，且必须要有女性在现场。护士已经在房间里，林晰接过方程准备的果篮，和江邯一起开门走进去。
他顺手把果篮放在桌上，江邯拿出一支录音笔，放在床头，“许宁同学，不介意我录音吧？”
许宁摇了摇头，神情有些胆怯。
“好，那我们就开始吧。”江邯拉来一把椅子，在床边坐下，顺手拍了拍身边另一把椅子，示意林晰也坐。
许宁撑着身体，想彻底坐起来。林晰道：“你才刚醒，就这样靠着吧。”
“好，谢谢。”女孩沙哑道。
“你说要指证杀人凶手是什么意思？”江邯问。
“我知道，梁鑫死了。”
江邯立马问：“你认识他？”
女孩靠在床上，“认识，他在学校里，很有名。”
“你怎么知道他死了？”
“因为……”女孩缓缓道，“是陈映欢亲口告诉我，她杀了梁鑫。”
江邯挑了挑眉，“你和陈映欢是什么关系？”
“她是我的同班同学。”许宁道。
“哦？那她为什么要告诉你她杀了人？”
“……我们关系还不错。”
“她是什么时候告诉你的？”
许宁想了想，“是周六晚上，我上午看到新闻说常清北街出了命案，晚上就接到她打过来的电话，告诉我她杀了人。”
“我当时都吓傻了，但我听她语气很认真，而且应该不会有人拿这种事情开玩笑，再加上她之前被梁鑫……所以她把事情原委都告诉我之后，我就相信了，然后就帮她想办法……”
“她之前被梁鑫怎么了？”江邯打断她。
许宁抬头看着他，眼底闪过一丝不明的情绪，“你们应该已经去过我们的学校了，也知道我们都是特招生吧。”
"在这个学校里，特招生和正常学生的待遇天差地别，我们可以被他们随便欺负。他们对男生的霸凌无非就是谩骂和殴打，那对女生呢？对长得好看的女生呢？"
许宁自嘲地笑笑，“本来应该是我的，如果不是她来救我，她也不会被梁鑫盯上，不会被报复，更不会落到今天这一步。”
“你知道梁鑫侵犯陈映欢，当时有没有报警或者向外界求助过？”江邯问。
“我知道的时候，已经很晚了……”说到这里，许宁低下头，眼里满是落寞。
那次被陈映欢救下后，她非常感激，觉得陈映欢是个可以相处的人，于是和她交往多了起来。
陈映欢长得很好看，她总是喜欢扎高高的马尾，走路时头发一晃一晃，和她人一样，明媚而开朗。
即使再这样恶劣的环境下，她也不觉得难受，她和许宁说，人就是这样一个坎一个坎走过来的，哪一段人生没有困难和挫折呢？
又没有犯下什么不可挽回的错误，人活着只要有希望，就一定能挺过去，再回头看，轻舟已过万重山。
说到这里，她就会笑着戳戳许宁的脸，然后说，“不要害怕，我们还有的是机会。”
在那么多人面前，被一个人高马大的男生压在地上施暴，说没有阴影是假的。每每想起那一天，她总是忍不住哭，即使咬着牙齿，屈辱的眼泪还是会大颗大颗淌下来。
陈映欢拿纸巾把她的眼泪擦掉，跟她说，再想到这件事的时候，一定要想完整，被欺负的事情要想，被帮助的事情也要想。
难受的话，多想一些我吧，在你的记忆里，把这件事的印象从被羞辱的难受，改成被救的幸运，再想起来，就会好很多了。
如果无法逃开苦难，就让记忆里只留下温暖吧。
许宁点点头，抬头看她。
陈映欢背对着阳光站在她面前，马尾尖缀着阳光，一闪一闪。
一来二去，两个人成了很好的朋友，一起吃饭，一起学习，每周五放学一起出学校。
就这样又过了一段安逸的时间，梁鑫打她的伤已经快好得差不多的时候，那个星期的周五放学，她去上厕所，回来时，教室里空无一人，没有陈映欢的身影。
电话打不通，书包也落在教室里。许宁等到天黑，才收到一条来自陈映欢的消息，“我今天有急事先走了，别等我，回去吧。”
再然后，她就被陈映欢疏远了。
她们不再说话，不再分享吃的，不再约着一起出校门，而陈映欢的精神状态，似乎也越来越差。
她不再扎高高的马尾，头发无精打采地耷拉在肩上。
经常上课走神，被老师点名罚站。
即使是大热天也穿着长袖。
甚至，有时候几节课都不见踪影。
她找过陈映欢好几次，想和她谈一谈，但陈映欢每次都眼神躲闪，找借口敷衍了事，后面甚至看到她扭头就走，避免和自己碰上面。
她知道，一个活泼明媚的人忽然变成这样，肯定事出有因。
可如果这么多次主动沟通，都没有换来一丝回应的话，她便也不想再管那么多了。
她在孤儿院里见多了性格古怪的孩子，对自己时冷时热的人不差这一个，她不需要求来的感情。
就这样，她和陈映欢再也没有说过话，两个人就像从来没有做过朋友一般，恢复了对待陌生人一般的冷漠。
某一天上课时，陈映欢一上午第三次举手，要求去洗手间。
老师看她状态不对，问哪个女生可以跟着去看一看。
许宁看着陈映欢消失在门口的背影，站起来，跟了出去。
两个人隔着些距离，许宁看着她走进女洗手间，似乎并无异常。她站在原地，看着洗手间的门，心想，这是最后一次。
等她出来，最后再问一次。
如果陈映欢还是选择回避，她便彻底死心，再不会和她来往。
这是上午的第三节课，刮的风已经开始带着冷意，洗手间在教学楼后边，旁边种着一颗矮小的银杏树，有风吹来的时候，树叶会簌簌飘下两三片。
她站在树后，等了很久，等到手脚冰凉，快下课的时候，陈映欢还没有出来。
许宁直觉不对，走进了洗手间。
空气冷冽，窗户大开着，一片银杏叶被风带进来，粘在湿漉漉的地上，同时吹过来的，还有一股夹杂着某种奇异味道的烟味，呛得她忍不住想打喷嚏。
此时是上课时间，厕所里非常安静，她一间一间地找，在最后一个隔间里，找到了瘫坐在地上的人。
这个隔间里的烟味尤其浓，陈映欢坐在地上，漂亮的脸泛着惨白，却带着一丝诡异的红晕。她眼皮半垂着，像是失去了意识，手耷拉在腿边，控制不住地抖着，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根快燃尽的烟。
学会抽烟了吗？
许宁皱眉，喊她：“陈映欢。”
地上的人没有任何反应。
许宁蹲下来，伸手去拿她手里的烟头，“陈映欢，你看看自己在干什么。”
蓦地，她的手顿了下，往上撩开她的袖口，瞳孔不自觉地缩小。
她看见了拿着烟头的那只手。
翻开的长袖下藏着的，密密麻麻的针孔。
— — —
“那个时候，她已经彻底沾上了这些，梁鑫是为她提供毒品的唯一来源，她只能任梁鑫随意摆布，就为了换一点毒品。”
就是这种恐怖，却如影随形的“瘾”，让沾染上它的人陷进无底深渊，从此再也无法挣脱，任人肆意宰割，只为了从别人手中换到一点点“救命稻草”，将自己推进更深的深渊。
“我劝过她去戒毒，可毒品已经慢慢开始侵蚀她，她的注意力越来越不集中，成绩也越来越差。每个星期去和梁鑫换的毒品已经不够了，但那个畜牲怎么可能无条件满足她，她吸的越多，就陷得越深。”
“也是，”说到这里，许宁像想明白了什么般，眼神淡然道，“我劝她戒毒，是为了她的未来，但她自己都已经看不到自己的未来了。”
人没有犯下不可弥补的错误，就还会有希望，但如果犯下这样的错误了呢？
彻底沦陷在黑暗里的人，又怎么可能看得到光明？
“你就没有想过报警吗？”江邯沉声问道。
闻言，许宁的眼神一凝，像是从回忆中走了出来，她看着江邯，眼神染上几分脆弱与无助，“梁鑫家里有背景，你们抓了他，也端不走他家里的产业，只要他还有钱有权，报复我们就像碾死蚂蚁那么简单。”
“而且，这一切好像和我没什么关系。”许宁道。
听到这里，林晰眉心一跳。
江邯听到这话，也愣了一下，“和你没有关系？”
“是啊，说简单一点，虽然她之前是为了救我才被梁鑫报复，”许宁把目光移向窗外，“但其实她所经历的，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完全可以假装不知道这些事，可以继续我正常的生活，她的苦难和我有什么关系？”
“说真的，”许宁的眼睛依旧看着窗外，林晰看不见她的表情，但听得到，她的声音忽然变得非常飘渺，像风一吹就会消散。
“如果当初她袖手旁观，就不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都是她，咎由自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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