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儿,你非要保下江家那女郎吗?”
桓玑看着跽坐在竹席上看书简的桓权,实在是有些不明白桓权的态度。
“兄长何必多问,江女郎既已许我,我自当护她。”
“可我听说,她要杀你。”
桓权翻动书简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将手中的书简一合,放在了书案上,看向了桓玑,笑道:
“兄长这又是打哪里听来的谣言。”
“谣言吗?”
桓玑反问,身为桓氏家主,他自然是有所耳闻才会开口询问,见桓权不愿据实以告,他自然不会再多问。
他二人虽为兄弟,却并非没有隔膜,只是同为桓氏子弟,他们身上背负着一样的责任。
“罢了!江氏女郎的事,你自己拿主意就是。”
桓权与桓玑并非同母,又因一些旧事,桓玑虽为兄长,桓权的事他却是不便多言的。
桓玑挥手屏退书房众人,只余下他们兄弟二人,桓玑从袖中掏出帛书一份,递给桓权,道:
“我听宫里传来消息,陛下近日病情加重,只怕朝局有变。”
桓权将帛书内容浏览一遍后,凑到烛火处,将帛书点燃,眼瞧着帛书燃烧起来,一点点化为灰烬,直到快要燃烧到指尖的时候,才扔下,看着最后的灰烬落在地面,道:
“静观其变就好,兄长这几日就不用去官署了,上疏自请闭门思过,不见外客。”
“请罪?”
“这次江氏的事情虽是解决了,却也留下了不少隐患,朝中不少人与我桓氏不睦,现在内宫情况不明,只怕有人要趁此生事,兄长何不趁此避一避?”
桓玑明白桓权的意思,并没有反对,只是略有些忧虑地看向桓权。
桓权的脸色苍白,面无血色,作为庶子,他的前程只能靠他自己去博,这就注定他要走的路风险万分。
现如今,内宫不安,帝位不明,正是桓权这样的人寻求机遇最好的时机,桓权是不会坐以待毙的。
“那你呢?”
桓玑还是有些担心,他知晓桓权聪慧过人,但更担心他聪明反被聪明误,最终走错了路。
“兄长以为,此刻的大将军府是何种情状?”
桓权笑了笑,惨白的面色上好不容易有了几分活人气息,眼眸低垂,盯着摊开的书简,似看非看,桓玑也猜不透自己这个庶弟的心思。
“如今朝局诡变,三郎需一切小心。”
“兄长放心,权心中有数。”
桓权笑着答应了,桓玑却只隐约觉得不安,偏偏他知道从桓权这里是问不出什么的。
他与桓权年岁相差太大,父亲辞世后,桓权便由他生母邵氏抚养,邵氏对桓权要求甚严,连他这个嫡兄也无法插手。
桓权的确优秀,年少成名,聪颖早慧,十六七岁时,便敢游侠北地,未及弱冠,便能出使敌营,为官不及一载,便能权涉中枢。
在桓玑的印象中,桓权目光如炬,沉静善谋,并不是一个急躁之人,可他总有种直觉,桓权并非他看起来的那般沉稳。
俗话说,才高志大。
桓权的才情他是知道的,这样一个惊才卓卓的世家子弟,又怎愿一世平凡,他的志向必定远大,他的图谋必然不小。
桓玑并不害怕桓权有大志,他只担心在这个波诡云谲的时局中,桓权无法保全自己,甚至会牵连整个桓氏一族。
桓权送走桓玑后,急召医师,与兄长相谈许久,为了不让兄长看出异样,他的伤口已然裂开。
重新包扎之后,桓权便命人套上马车,换上浅碧色的葛布长衫,头戴同色缁撮,白罗袜,高齿履,不似世家子弟,反倒像是江南文士。
桓权正待出门,便有客来访,来人不待通报,便直接越过閽人闯至厅上,桓权见来人,挥手让跟过来的仆从先退下。
“士衡!好几日不见你,你这閽人也太不通情理了……”
来人还要对桓权抱怨,却瞥见桓权面无血色,恍如阴间魂鬼,吓了一跳,直接越过桌案,凑到桓权面前,仔细端详起来。
“几日不见,你这脸色怎么这样差?瞧着像是重病了一样。”
“无碍,感染些许风寒。叔宝怎么来了?”
桓权,字士衡,桓氏三郎,其父为已逝太尉桓述,其母为宣文夫人。
身为太尉幼子,桓权享受着桓氏家族最好的家庭教育,无论他是否有意于仕途,他都可以轻易做官。
邓玠,字叔宝,邓氏五郎,其父为当朝左军将军,其母为琅琊王氏女,与桓权是总角之交,非比寻常,今为大将军府从事中郎。
桓权面无表情随意敷衍着,侧身将邓玠引入厅内,邓玠“哦”了一声,跟了上去,他并非看不出桓权的面色分明是失血过多所致,只是桓权不愿说,他就不便多问。
世家之中多的是阴私龌龊,适时地闭嘴是对彼此的尊重,更何况桓权刚刚经历朝堂辩礼,可是得罪了不少人,就是被暗杀也不是什么怪事。
“叔宝怎么有时间来寻我了?”
“你我的情分,难道我来寻你还需要理由吗?”
桓权伸手从仆从手中接过勺柄,从瓮中舀出一勺为邓玠斟酒,酒水清澈,在漆盏中荡起涟漪。
“我听闻当日廷辩甚是精彩,只可惜当日我不在京都,不能一听士衡言语雄辩。”
“巧言令色,不足之论。”
桓权并不愿多提当日论辩一事,只是轻轻一句话便揭过了,无论世间之人如何议论此事,于桓权而言都已成往事。
邓玠送酒入口的手闻言稍顿,身为多年好友,他敏锐察觉出桓权心情并不愉悦,心中猜测桓权身上的伤只怕就与此事有关,慢慢饮下盏中清酒,心中思虑着。
“陛下自那日廷议之后,已有数日不曾上朝,此事,士衡可知?”
桓权闻言面露惊异之色,摇头道:
“那日之后我便告假在家中养病,不曾过问朝堂之事,此事确实不知。叔宝如何得知?”
邓玠观察桓权神色不似作假,便道:
“士衡难道忘了,我父亲乃是当朝左将军,平日虽很少去官署应卯,朝中之事多多少少也是瞒不过父亲的。”
桓权颔首道:“原来如此,只是不知陛下不上朝是何缘由。”
桓权面露忧色,好一副忠君体国的模样,但在这一个世家掌权、皇权衰微的时代,天子不临朝实在算不上一件特别的事,尤其是在苏钧之乱后,天子就越发懈怠朝政,整日沉湎后宫之中。
邓玠不知桓权这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是真是假,他也无意去探究,世家之中,善于伪饰之人不在少数,虚伪的人多了,真假也就不再重要。
至少在时人口中,桓权是有忠义之名的,除却当年孤身出使宣城一事,当年苏钧掌权时,桓权二拒征辟一事,亦传为一时美谈。
“我听闻,宫里传来消息说,陛下病情日益沉重,只怕数日不久。”
桓权苍白的脸色一沉,目光斜睨了邓玠一眼,手中的木勺也跌落至酒瓮之中,青白面色,竟真的宛如从地狱归来的烈鬼,邓玠的心下也跟着一沉,只听得桓权道:
“不可妄言。”
“非是我妄言,而是……”邓玠正待要说下去,见桓权目色阴沉,犹如深渊之水,便不好再说了,只得转而道。
“罢了,这些本就非你我能够左右的,你我还是醉饮日月、且乐逍遥好了,谁知道明日灭族之祸又到谁家。”
“你这话什么意思?”
“自汉末以来,身亡族灭者不计其数,自我入仕以来,亲眼见到多少世家豪族覆灭只在旦夕之间,俗话说,物伤其类,秋鸣也悲。
桓权,你说我们也能扬名立万吗、留名青史?”
桓权原还因邓玠的慨叹而忧心绰绰,听到后面的问句,反是一愣,笑道:
“秣马厉兵,扬声沙漠,驱除护虏,封狼居胥,何愁不能留青名于简册?”
“你开什么玩笑?父亲他们都没能做到的事情,难道我们能够做到?”
桓权起身,整理衣襟,来到墙架旁,从中抽出一册书来,顾首回望,摇着手中书简,对邓玠道:
“古人之事尽在书中矣!
公问我,莫如问它。”
说着就将书简抛给了邓玠,邓玠一把接过,布囊之中是泛黄的竹简,囊外系有锦绳,上有木牌,缀有《太史公书.卷三》数字。
邓玠看着手中的书简,无奈摇头,笑了,没有辩驳,道:
“书我收下了,不过你答应我的屏风,别忘了。”
“书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可惜了,叔宝,如此灵秀之人却是一浊夫。”
“……你又拐着弯骂我。”
邓玠斜睨了桓权一眼,他虽不似桓权博学多识,却也能听出言语中的好歹。
“……”桓权没有否认,只是道: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桓权只是瞧着窗外的□□,悠然一叹,唱着渔父之辞,邓玠瞧着桓权,心中猜测他是因为江氏一族的事。
在邓玠的认知中,桓权并不算是一心狠手辣之人,他也曾是纵情山水的文士名流,也曾在江畔与人唱和屈子骚赋,也曾两拒征辟、无心名利……
若非当年苏钧之变,桓氏一族后继无人,桓权并不需要急入官场,也需要面临如今进退两难情状。
身为朋友,他虽然无法帮桓权走出困境,却也能做些传递消息的小事,笑着起身,搂着桓权的脖子,笑道:
“江家那女郎,听说你还留着呢?过几日关于江氏一族的圣令就该下了,你要是想保的话,速度得快。”
“什么意思?”
邓玠笑而不语,拍着桓权的肩,迈开脚步,跨出门槛。
桓权看着邓玠的背影,思索着邓玠刚刚说的话,手心不由捏紧,眉头紧蹙,随即手又被慢慢松开,转身入内室更衣前,对门外吩咐道:
“备车,去大将军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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