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至冬日,冰雪飘落满城墙。
晨风喇骨。
院落里,一少女清扫着积雪,规整出路面。
她未施粉黛,面容清瘦,抬手接住一片雪花,冰冰凉凉。
深吸一口空气虽然冷得出奇,却也燃起她别样的愉悦。
建安宫气氛压抑,宫人又稀少,唯有年岁尚小、七八岁的小太监还带着些活力。
那小瓜头早起哈欠连天,见榕树下灵越手中伙计早已干完半大,不禁瞪大双眼、心生佩服:“寒冬腊月天的,灵姐姐你起好早!”灵越摸摸他脑袋。
“听闻现在外边疫病闹得厉害,建章宫分发的石灰少得很,我悄悄藏了些在东墙根底下的狗洞里,姐姐记得去拿。”小太监无桂眼珠提溜转,见没人,偷摸凑近小声说,“姐姐,我暗暗打听遍整个宫里,连以前的记录也偷偷翻了,可还是谁都没有听说过木瓜和琼瑶这两个人呢。”
小瓜头眨巴眨巴眼,他虽是太监,可向来喜欢和长相漂亮的宫女玩在一处。
灵越特别漂亮,他尤其喜欢。
“辛苦你了,首要顾好自己才是。”
“上次我弄丢东西,还是你替我顶了罚。你就是我亲姐姐,不用谢。”无桂笑嘻嘻溜了。
建章宫内派系分割严重,压榨恶劣之事常有发生,作为新来的宫女,还是戴罪的,自然被排挤。
她独自清扫完积雪,拿上擦拭锃亮的玉净瓶,绕去繁苑,从雪红一片中千挑万选了支漂亮的红梅,小心折下插入瓶中,放在主殿侧寝窗檐上。
便悄然退下。
自梅花盛开以来,她一直这样默默做。
从窗外窥去,殿内清冷异常。
主殿读书之人只露出一片衣摆,却流落出一衾寒色。
能留在建章宫,灵越也是一阵恍惚。
回想那日,一路被羁押到内部囚房,潮湿阴冷的地牢充斥泥肉**的恶臭。
路上像有千百双眼睛打量着自己,落在孟柏手里的宫人从来没有好下场过,他的几个心腹也都是心狠手辣的酷吏,看守早就投掷看死人的目光了。
灵越垂首敛息,身上所有物品都被搜罗出来,连根发簪都没能留下。
模样狼狈却跪得笔直,老鼠、蟑螂从她脚边窸窸窣窣爬过也能镇定自若。
只见孟柏摩挲着浮尘,抬起那双老眼,“青灵越,百越奴隶,明音十四年被拐子卖进宫,不过是个贱奴,你倒也能识文断字,耍起你的小聪明,在华泠和肃月潭面前自成一派好文章啊。”
“公公谬赞,不过小时候在街头随意识得几个字而已。”
“能识几个字的女奴可不是你这种做派。”
“那满腹经纶的女人,该是怎样的做派?还望公公指点。”
灵越脸藏于烛光照不到的昏暗中,嘴角始终擎着一抹笑。
毫无缘由的,孟柏直觉告诉自己,这个女人隐约透露着很讨厌的气息。
她素衣单薄,进入建章宫就如同撕去了伪装皮囊,气质和早的时候,在众人表演的柔弱少女截然不同。
守卫见囚犯见得多了,不少胆小的进了地牢直接放弃抵抗,可这女的倒真奇怪,进了地牢里反而还变得盛气凌人的?
“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孟柏眯起眼,眼底浮起杀意,“单凭深夜潜入建章宫欲意行刺,仅一条,你就可死上千万回。”
“公公这话从何说起?昨夜行刺的刺客不是早已被中书令缉拿归案。”
“呵,巧舌如簧!入了地牢,看见酷刑下的残尸碎块,你还能镇静自若地在这和我绕弯子,这等模样和见识,旖红堂培养出来就将你随意丢在永巷岂非大材小用?”
“旖红堂?”灵越顺着他的话,嘲讽道,“是筹谋许久,原本应该能去的,可惜今日被公公截断,往后或许再无可能。”
“莫非还怪老夫坏了你的好事?可惜今天这场大戏,你的太子殿下似乎并未坚持将你拯救出魔窟呀。”孟柏指尖挲着浮尘,眼神犀利得像匹老狼,“还是说原本就是一出和他搭配的简陋戏码,目标在建章宫里?”
灵越脸缓缓抬起,从阴暗中暴露在烛光下,那是豪不遮掩的、明晃晃的厌恶,“那个人不过是包裹着伪善皮囊的恶臭骨血罢了,我和他同谋?呸!”眼下仿佛血雾翻滚。
这倒是把侍卫裴淮延看怔了,谁能料想到,这纤细美人能做出一样犹如阴森恶鬼的表情,又有市井粗人作态,仿佛这样毫不保留的恶才是本体。
“哦?你讨厌他?”
“不是讨厌,纯粹恶心他这个人。”
孟柏也透着恶意,“看来你的确恨极了他。他可是一人之下的太子,难道你敢…”
这张老脸凑近,声音轻盈“杀了他?”
裴淮延看着孟柏循循善诱般,逼仄屋内谈着弑君大事,三人却谁也没有一点情绪波动。
她轻描淡写,“杀了又如何?他这种人难道配活着?”
一墙之隔的牢房里。
男人手里抚摸着血滴般鲜红的珊瑚耳坠,坐于草榻上,静静听着,垂眸间看不清神情。
这恨意不像作假,孟柏勾起兴趣,“你和他有何仇怨?”
灵越侧过头去,“天下之法、执行不怠,总有人要做些事罢了,我不介意成为执法的这柄刀子。”
天下之法、执行不怠。
这正是当初公子华泠在稷下学宫参论时,主张的治世策论,当时诸国学子争鸣无不知晓,只是后面学宫死的死、散的散,美誉天下的临璧公子也沦落成了笑话,儒生间声名狼藉,从此少有人提起了。
一时沉默。
连下裴淮延都在想,这女子是不是和殿下有何渊源,或者曾是那种狂热者?
“借口不错。”孟柏表情似嘲讽似讥笑。
他微阖双眼看向地面,不知在想什么,突然从袖中丢出把匕首。
“可惜这套对我不管用,若我执意要你去死呢?”
匕首滚落灵越脚旁,她目光灼灼,“若是三殿下之言,自然生死不渝。至于你?”
她看向老太监的目光,是种彻骨的轻蔑。
孟柏站起!
是一种出奇压抑的怒,他脸纹皱成团、高声讽斥:“你们倒是安的好心思、端的好计策,牵扯着华泠,竟还敢来杀人诛心,果然是存于世间最肮脏恶心的东西!”
他轻点着浮尘,这是多年不执剑的习惯,孟柏眼下是真动了杀意。
这死亡寂静的牢狱,只听得隔壁牢狱衣衫摆动的琐碎之声,孟柏井喷的怒火突然被定住。
那脚步声渐行渐远,裴淮延朝孟柏微拘,跟着便出了牢房。
灵越仿佛感受到什么,眸中水波扰动起涟漪。
她咬咬唇,扬起头冷声问,“现在,公公还要杀我么?”
孟柏眼角低垂,想碾死她这只蚂蚁,“那些话,你觉得我信吗。”
他有种说不清的感觉,从见到这个女人第一眼起,他就极其厌恶,刚才不该追究那么多,趁早解决掉才是。
那端脚步声已听不见,青越垂下了头,不想再浪费唇舌。
“爱信不信,多少信徒立誓人间却又背弃神明,孟公公,我只尊从我心而已。”
思忖片刻,孟柏冷笑,“你倒是聪明,无论你背后是什么人,我倒真不好叫你直接去死了,建章宫也许久不见你这样胆魄的宫人,既九死不悔,就去门外跪上三天。”
这样恶劣的冬天,硬生跪上三天谁能撑住,心计再深又能如何?
“是死是活,就让上天定夺吧。”
他轻蔑地为这个疑似细作的女人定下最终惩戒。
寒天腊月,刮风下雨,夜里更是冰得可怕。
多少酒鬼昏睡大街,第二天起来尸体已经僵了。
可灵越却凭着意志力生生挺下,直至第三日凌晨才昏死过去。
因为她能感觉到,窗柩后一直有双眼睛注视着她,审度她。
大病一场醒来,灵越也就被留在了殿内做起最粗陋的活儿。
对外只说,那日是误入,也算是对太子与肃月潭的勉强交代。
建章主殿。
纱窗透亮,冷肃异常,雪光透过纱窗折射下闪着碎裂盈光,华清沉只着素衣襦袍检阅着手中籍册,一根朱带随意束在脑后,发丝慵懒披散,整个人如流水溅玉又显得恹恹然。
孟柏和裴淮延拿着玉净瓶进来。
裴淮延检查,“无毒无害,也没有异常。奇怪了,她为何一直要送这些梅花?”
华清沉半卷起竹册,“不知。”
裴淮延猜测,“或许她是殿下的爱慕者?”
孟柏:“哼,依我看,这般大胆行径,去给她些警告,让她知道在建章宫里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华清沉态度淡漠,“不用,照例丢掉。”
孟柏蹙眉,“殿下,此女异常,依我看断不能再留!”
裴淮延则皱起眉,将最近纠结在心的猜测吐出:“殿下,看她做事条条和您相关,对往昔之事过于了解,那些话也是她亲口说出……不知殿下,是否曾经认识她?”
三殿下一直看书,身上镀了层清浅雅意,声音薄凉,“不记得了。”
八年前华清沉回宫后突发急症,药石无医、几近死透,后面就算勉强治好,病根也遗留到了今天,忘了自然不稀奇。
裴淮延提出,“既如此,我们不妨将计就计,看看她或者她后面的人想做什么?”
孟柏很不赞同,“胡言,这些年多少形态各异的探子潜进来,就算不是储阳宫,也极有可能是沂、萧残部,留着她实在是个祸害!“他始终记得那夜她的嘴脸,不只是对华沐的恨、也有对他无由来的恶。
华清沉抬起眼帘,目光犹如冷风骤来,敏锐清晰地近乎毫末,“左右不过棋子罢了,这些年还少么,不要坏了正事。”
提起正事,两人都闭嘴了。
裴淮延:“现在各方探查手段越来越多,不能再偏安一隅了,殿下尽早准备是对的。”
他掏出帛,“还有,新州那边也来了消息……”
……
几方凛风掠过,摇响枯枝万叶千声。
华清沉案前牍览若有所思,他不喜人靠近,所以殿内很清寂,只能听到落雪之声,刚伸手拿茶杯,却发现杯中无水,壶中已空。
孟柏等人不在,其余人等又不敢靠近。
不一会儿,殿内响起轻盈脚步,水流作响。
华清沉抬起眼帘,见青瓷窑杯中已被续上茶水,白雾袅袅,还热气腾腾,温度正好。
他侧眼睨去,人,正是早晨几人争执的主角。
“眼下无人值守,若公子想添茶,我就守在殿外不远处。”
灵越态度虔敬,声音轻柔,绝不多看一眼、不多言一句。
“你名唤灵越?”他嗓音磁性低沉。
听见公子话语,灵越心跳惴惴,“是的。”
华清沉手握着竹简,朝她淡淡一瞥,便收回视线,没有言语,也未动那杯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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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错入建章,向死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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