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日。
正给内殿洒扫,冷不叮听见华清沉声音,“昨夜和淮延出手了?”
灵越下意识摸了摸绑在颈上的丝带,只见殿下端坐看书,并没有看她。
华清沉身披寒裘,伤痕也被裹得严实,只是今日脸色比较苍白。
这算入建章宫以来唯二次主动和她说话,灵越心中涌上欣悦,也尽力保持克制冷静,“不是他,是在永巷里遇到了郎中令。”
“自作自受。”他评价。
“你那点手段只能蒙骗涉世未深的蠢人,肃月潭再傻也是内庭唯一手握军权的人,刺客案表面上已了结。而你牵扯上了储阳宫和建章宫,他向来清高,不愿深涉其中,脖子上的伤只是个警告而已。”
灵越思绪定了定,上前给殿下斟了盏茶,“是自作自受,但我不后悔,下次还敢。”
听衣袍腾挪,只见殿下已经转过头看向她,灵越才意识到自己说话僭越了,“抱歉,殿下……”
“那晚为什么要来?”他面色淡淡,也不见责怪。
“因为想去,就去了。”
青灵越纠结时就习惯性咬唇,末了补了一句,“两次都是。”
“你有点小聪明,但这样的小聪明并不能在这样的深宫里生存。”华清沉附身微凑近,告诫她。
两人靠得很近,华清沉甚至能观察到她眼角的颤动,这双眸子似碎钻晶莹撒在道路上,明亮又澄澈,这般生性炽热刚烈的人,好像就算经过怎样的磋磨,眼中光亮也不会减少一分。
袭来的一股冷香笼罩着她,熟悉、陌生又带着肃杀之气。
她慢慢说,“旧日离国都城外有座神山,传说巫山险峰上的神庙非常灵验,千百年来无论是聪明的、愚笨的、奸诈的、善良的人们都曾历经千辛万苦去祭拜,我也曾两度爬上去朝拜神灵。”
华清沉眼眸如沉沉雾霾,“离楚之地的巫山,神庙说是险峰实则修建在悬崖峭壁,林中猛兽肆虐、崖下万丈深渊,不少江湖侠客都丧命于**贪婪中,你,为何要去?”
“我八岁第一次成功爬上去过,当时年纪小不知道怕,想着最多不过一死,也要见识见识神庙是什么样子。当时比我年长许多的刀客都掉下去摔死了,我却成功了,殿下,我从小就很厉害不是吗?”
他静静看着她没有回答,呼吸交错间只是轻声问道,“许了什么愿望?”
“那天我许愿。”她目光固执且坚定,“活下去,所有人有尊严的活下去。”
华清沉并未打扰这近乎毫厘的触动,他神情似讽似笑,“看见这座建章宫了吗?”
她随着他视线朝楼阁外望去,微风吹拂,搅动得檐下风铃‘叮铛’作响,清脆铃音夹杂落叶一同吹上建章高台,有形无形的,都一同被那高高宫墙辖制,困在这座陈旧的深宫之中。
“这座建章宫是我母亲的牢笼,也终将成为我后半生的牢笼。所有人都想活下去,但有尊严的活着,就是座宫殿里最奢侈的梦想。”
晨曦微光打在华清沉身上,似终年笼罩雪山的雾霾,也亦如这萧瑟宫墙,不知何时就会腐烂消失了。
恍惚间,灵越似乎看见那个大雪纷飞的城门下,尸俘遍野,人群被冻僵,向褴褛乞丐伸出援助之手的少年,眼神轻柔,那时的少年公子并不觉得乞丐有什么肮脏的,即使身陷囹圄,也始终如照耀雪山上的明媚阳光,清澈、善良。
岁月流逝,十三年时光晃眼而过,眼前人青涩褪去,容颜平添了几分冷冽寂寥。
其中夹杂了多少劫难她并不清楚,只是现在的殿下也不再有爱的能力了,甚至连自己也不爱,是他,又不是他。
青灵越眸里渗满泪光,再也忍不住,失手打翻了茶盏。
她扯住殿下衣摆,恨恨道:“那又怎么样?只要是自己选择做的事,我就是死而无悔!就算阎王派小鬼来也别想把我拉回头。只要能帮你,能让你舒服些,我什么都愿意去做的!”
华清沉眼中海浪翻涌掀起厉风漩涡,下意识挥开她的手,投向她的目光绽放着病态的腥红光芒,“你又是谁?凭何帮我?你知道我要做什么?还是觉得活在你记忆里的人消失了,变得荒唐不堪,不愿意接受现实?”
灵越不甘地再次扯上他衣角,目光坚定,一腔柔情。
“不,我知道,殿下从来不是个荒唐的人。”
两人之间氛围焦灼,仿佛正酝酿着什么,如玉佩掉落沙沙雪地凭空碎裂一地虚无。
许久,华清沉自己先挪开了头,他放弃了,语气不禁低下来,“一点脑子都不转吗,你能帮什么,又去打人闷棍?还是靠你那蹩脚谎言去哄骗太子?”
“你曾说过,卑劣的人喜欢辱没比自己更卑贱、软弱的人,来证明自己的高贵。”灵越咬牙,“我理解这是天性,可这种卑劣的人凭什么?伤害受过了就是受过了,无法抹去,我接受不了这些嘴巴里吐出的闲言碎语,就算谁要来惩罚我,我还是会这么做!殿下原谅了,我也不原谅!”她就像头浑身突刺的生气刺猬,华清沉却心脏兀自颤动不已,麻了大片。
她轻声讲述,“我十六岁再次爬上去巫山,才蓦然发现悬崖是那样的险峻,而烟雾笼罩下的汤襄城不过短短几年,竟然破败了。”
见华清沉依旧不看她,灵越轻轻扯动殿下衣摆,就似豢养的猫咪,满目希冀:“殿下不问问我,第二个愿望许的是什么吗?”
这头华清沉指尖颤抖似在克制什么,许久,他浑身再次筑起高墙,“不想知道。“
他接着马上说,“半月后,王宫会放一批宫女离开,我会让孟柏把你写在名单上。”
灵越难以置信,倏站起,“不,我不会走!”
华清沉:“不走你还想做什么?”
“我能做得事情多了,我不愿走,我就不走。”
“到此为止,离开深宫。”
“反正我不走,殿下赶我我也不走!卷起铺盖睡殿门口也行,也不是没睡过我无所谓。”
她固执头铁,话语连珠炮般,不容他半点喘息,华清沉被弄得哑言,“你……”
这人依旧满口,“就是不走,死我也要死在这里!”
灵越知道他不喜欢听这种话。
……
果然华清沉蹙眉不再说话。
一时两头沉默。
“出去。”他拿起竹简,打定主意不再理她。
被赶出来后。
只见裴淮延倚靠在墙边,评价道,“你很奇怪,殿下也奇怪。”
她本就满肚子气,反问,“奇怪什么?”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殿下。”裴淮延认真思考,“不过,无论如何,我还是不信任你。”
灵越面无表情,“爱信不信,滚。”
裴淮延:……
“反正你要走了,最后忍你一次。”
夜半回屋,铺好被褥后,她根本睡不着。
耳边是宫女们均匀的呼吸声,现在所有宫人都知道她是个刺头了,没有谁会去特地招惹她。
睁着眼睛看着黑漆漆的房梁屋顶,脑袋高速运转,恍惚间无数张诡谲的脸从眼前闪烁而过,一会儿是殿下的温柔关怀、一会儿是太子的虚伪微笑,渐渐,全部化作血池的一片腥红。
最终,所有的所有都化成了森冷破败宫墙下,那张脸上的淡淡悲凉。
出宫……
被褥里灵越捏紧了拳头,将棉被扯到头上将整个人都盖住,她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八年前明知前路未卜、深受亲人背叛,也毅然选择回国为公理昭彰的公子明明还心怀希望。
幽禁、成瘾药……
灵越死死闭上眼睛……
接下来几天,出奇的平静,不只已经识破她的孟柏,甚至连肃月潭那边也一点动静都没有。
更怪异的是,早就该处死赖娉嫱在地牢里也迟迟没有消息,当时算计到娉嫱自命不凡的性格,只是废了她嗓子,可即便娉嫱大字不识,如肃月潭所说,天牢狱卒手段很多,长久下来只怕能挖的要被挖个底朝天两人。
刺客不谈,可娉嫱身上还牵扯了另一件事。
灵越眼眸眯起,决计不能暴露,她,必须死。
这天。
青灵越拎着个木盒,悄悄去了溯源殿。
站在堆积成山的竹简前,她不由感慨,这里真像个缩影,陈年古籍的堆砌、麻木无心的整理,华王任由千百年来智慧的集大成之作,在这幽僻之地慢慢腐朽、凋落。
时光会抹杀一切。
这时,紧闭的殿门外,传来女人娇美悦耳的声音。
“你们几个退到十丈外,守住殿门,就算是一只苍蝇也不能放进来。”
“喏——!”
走进门的是位凝脂美人,琉璃缀绾发髻,点缀精致珠花钗环,裙上绣满细腻繁杂的花纹,无不透露出匠人的呕心沥血、费时费力,上身紧致勾勒出曼妙身姿,裙摆轻轻摇曳,随着她的步伐摇曳生资,来人浑身精致到柔夷。
只是,一见到是站在这里的她。
美人不禁花容失色,错愕惊慌:“怎么是你!”
灵越转过身,她素衣轻淡,嘴边噙着一抹笑,“娘娘,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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