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太为我找的工作在富蕴县县城里,是家刚办不久的服装厂,他们急招会做衣服的工人,工资可观,包吃住。
村里的牧民们听到这个消息,踊跃报名参加,甚至鼓动亲戚朋邻,进服装厂,挣大钱!会做衣裳,并且使用过缝纫机的,大多都是女人,她们很少进城,向往着能去县城里干活,去看一看外面丰富精彩的世界。
草原之外有什么呢,大概有高楼大厦,有汽车,有飞机……反正没有马牛羊,也没有快淘汰的牧民。
服装厂在草原上宣传的很好,听他们说,每天早上有麻花、鸡蛋、牛奶,中午吃大盘鸡,晚上吃拌面,宿舍楼前有摆着烧烤,能烤羊肉串。住的也好,四人间,有公共的洗漱池、澡堂。
但巴太不让我信这些,他说这是一种宣传手段,营销手段,先尽量将人谎过去,签了合同,再走就要赔违约金了。
我心里感到恐惧,双手抓紧保温杯,不锈钢的柱形盛水容器,顶部有盖,密封严实,无论被我用多大力气抓着它的柱身,它仍坚固顽强。反应到保温杯是巴太为我买来工作时喝水用的,我立马将它推还给巴太。
“我不去,既然那是谎人的,说不定还是拐卖人口的呢?我听说还有些会把人的肾,心,肝,脾,眼睛,都挖空了,四肢砍断,扔到城里的街上乞讨挣钱。”我对服装厂感到恐惧又好奇,无限的遐想关于它的奥秘。
巴太看我聚精会神地说着这些,笑了笑安慰我,“不会阿依扎提,那个老板我见过的,我和他是朋友。”
他忽然想逗逗我,又说,“如果你真被人扔到大街上,我一定会去找你,将你带回来。”
我仍是不放心,问他,“要是找不到怎么办?到时候你可能认不出我了。”
他说,“那我就将家里的牛羊卖掉,带着爸爸和家当进城找你,无论怎么样都要找到。”
他抚平我仍然皱起的眉头:“到时候你可能没了肾,没了肝,或者没了眼睛,没了胳膊和双腿……”
他这样说,我更加害怕了。
“我照顾你就好了。”他伸出手臂揽着我,让我的头倚在他厚实的肩膀上,“你就整天躺在炕上,我给你喂吃喂喝,我来伺候你。”
我想到接屎接尿,洗澡,穿衣服脱衣服……都是巴太为我做,脸上逐渐爬上红晕。可我想我还是不适应别人伺候我,自己每天躺在炕上,都要生褥疮了。
他搂在我的腰上的手臂紧了紧,坐的离我更加贴近些,“那个服装厂老板以前在青岛打工,挣了些钱回到富蕴县建厂,他本身没有什么钱,全家积蓄搭进小服装厂,吃住方面条件多少不会那么好,不过他人还是不错的,最主要的是你也能看一看城里是什么生活,不管能挣多少钱,先体验体验。”
我点点头,相信他。但我仍然担心自己一走,巴太的活就变多了,负担也变重了。
他说,“人总要做出一种选择,而且你又不是不回来了。”
他说的对,我又不是不回来了,当巴太将服装厂招工的消息告诉我时,我对外面世界的好奇感也在生根发芽。
它曾经在我心里破壳而出,后来被我强行地用土掩埋,没有日照阳光,没有水源,甚至下起飘雪和冰雹。
现在,巴太替我清扫了积雪,怕伤到我,他不敢用坚硬的铁锨翻着土面,他小心翼翼地,徒手刨着厚土,手指挖的出血,他仍坚持着。
最终,经历几个月,在寒冷的黑夜里,他举着手电筒,在深深的潮湿阴暗的土坑中找到了那颗种子。微弱的光照在脆弱的种壳上,他亮晶晶的眼睛瞧着它,小心捧着它,生怕它碎了,裂了。
巴太从朋友的三轮车上挑了只行李箱,放到地上推了推,脚轮没坏,打开检查一番再次合上。
“信我的,巴太兄弟,我的货绝对好。”朋友从衣服内兜掏出一盒烟,取出两根,慷慨地分给巴太一根。
“我不抽烟。”
“嗨呦,忘了。”他将巴太不要的烟再次塞回烟盒。
巴太仍然小幅度来回推着行李箱,生怕脚轮在路上坏了,试过几次后才肯放心地问起价格,付了钱。
红色三轮车调头驶远,巴太扛起行李箱放在马背,绑上绳子,回了家。
他将我收拾出来的衣服整齐放到行李箱里,又塞了些吃的给我。他把以前在青岛用过的一个黑色背包送给我,在保温杯里灌上热水,拧紧盖子,放进背包一侧的小兜。
我把文秀借给我的《新华字典》也带上了,曾经心里暗暗发誓只学三天,防止沉迷,但现在又怕自己去了无聊,有空的时候能翻一翻。
后来巴太在背包里又塞了满当当的零食,面包,火腿,干脆面,还有他起早煮的两颗鸡蛋,用白色塑料袋包着。
他托朋友给我买了手机,也给他买了一个,他说联系时方便。他把他的手机号码存在我的手机上,教我怎么打电话接电话,试练了一遍后把手机塞进书包的小包里,一同放进去的还有充电器、身份证等重要物品。
我和苏力坦告了别,却没来得及跟我的娘家人、朋友文秀、还有阿斯罕告别。
我和巴太坐上牧民的三轮车回到村子快要一天,路上我们吃了点包里的食物,但他吃的不多。回来后我们就开始赶路,巴太背着书包,我手里推着行李箱,一前一后走了段路,他扭过身看向我,将行李箱拉到他跟前。
“大巴车快来了。”他催促着我。
我急忙跟上他,既怕错过车,又怕和他分别。
大巴车真的来了,他把行李箱先放到车上,放下背后的书包递给我,我手下一沉,感觉书包快落了地,他再次将沉重的书包接过,挂在手臂上替我拿着。
“去了给我打电话。”他说。
我点点头,“从牧场回村子的时候找我哥哥帮忙,让他捎些行李。”
他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一只手从衣服口袋摸出一支钢笔给我,不在意的说,“无聊的时候写着玩玩”
银白壳的钢笔摸过来时还带些他口袋里的温热,我点着头,“我会试着写信给你。给你和爸爸。”
后来我们便没有话可说,车子也要发动了,脑海里关于我和巴太的记忆在此刻蜂拥而至,我想再看看巴太,记住他的模样和轮廓,既能让他在我脑海里多留一会儿,也方便下次回家时看他过得好不好,有没有饿着,我生怕他挨饿受冻不会照顾自己。
另一边时间紧迫,司机催促着我赶快上车。我很不舍,却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能够让我和巴太一直在一起。我留在牧场固然可以,但生活也要持续下去,我们为了自己的小家能够生存下去,选择分别。
我背着书包推着行李找到靠窗的位置坐下,巴太在我的车窗外看着,我们默默无言,感觉该交待的都交待了,又感觉还有什么话没有说。
我侧头望着窗外的巴太,他仍然站在我的车窗外不远处。大巴车驶动,我的手抚上车窗玻璃,缓缓地向车外的人挥了挥手。
他抬起胳膊,也向我挥了挥手。车子开远,至此,我们的告别结束,连一场拥抱也没有。
大巴车在公路上飘泊,熟悉的场景渐渐变得陌生,坐了一天的三轮车,我疲惫不堪,抱着怀里的书包沉沉睡去。
醒来时已经到达目的地,我们一行人下了车,服装厂有人接待我们。
的确有四人一间的宿舍,公共洗漱池,澡堂,但环境破败,宿舍空间狭窄。这些对于我们长期生活在草原农村上的人来说,已经足够好。
接应我们的人是个年轻小伙子,他和我们说第二天有大巴车带我们去工厂,到时候就可以做工。走时特别叮嘱我们千万不要做饭。
来这儿的第一晚,我们就听说这栋楼之前死过人,好像是意外死亡,做饭时门窗不小心被锁死,楼里的电路不适合大功率的电器,那人最后是被烟雾熏死的。
阿娅拉也是萨伊汗布拉克村子的,她认识我,知道我和她一个村,刚分好宿舍便对我很亲切。
她把准备的小红旗给了我一支,让我晚上放到床边。
之后她又从行李里掏出一张毛××画像,用胶带贴在宿舍门上,画像后也不忘插根红旗。
别人问她这是做什么。
她说,“可以辟邪,这样看着晚上睡得安稳。”
她说的在理,有国家做我们的护身符,鬼怪也不那么可怕了。
后来我给巴太打电话的时候说了这件事,他说他下次来富蕴县时给我也捎带几张毛××画像,家里苏力坦攒了很多。
我连忙拒绝,不要了,一个屋子里一张就够了。
服装厂里我们从草原上来的这些人,工作要么是裁剪衣服,要么是用缝纫机或是手工做衣服,早八晚九,虽然辛苦,但有钱赚就很满足。
每天我们伏腰沉浸在衣服里,耳畔连续的缝纫机声吭哧作响,一到晚上便觉得腰酸背痛,手麻,有时候脚也抽筋。
我们宿舍几个人互相给对方按摩着,聊着彼此的家长里短。
宿舍里不全是新疆人,还有一个外地来的小姑娘,十九岁,剪着短发,经常穿着一身的黑色衣服,裤子上挂着铁链一样的装饰,刚认识几天不肯和我们说话,面色生冷。
起初我们都觉得她不好惹,一定脾气不好,但有回阿娅拉身体不舒服,想要请假,组长不给批假条,小姑娘气冲冲地找到组长要到了请假条。看来,她人还是很善良的。和阿斯罕一样,外人看着不好接近,可一旦熟悉了解后才看到他们心底的善意。
我们都不知道她什么来头,敢这样对领导,还不怕被辞退,不怕没工资,她绝对不一般。
我和巴太打电话时,她坐到我床边听着,我感到不好意思,拿着手机坐到其他地方,不一会儿她又跟着我挪了过来。
我匆匆挂断电话,收了手机,坐回自己的床铺,随后她也坐到我的床铺上,盯着我看。她看起来没有恶意,眼里满满是对我的好奇。
我问她,“你干什么呢?”
她笑着,一双好看的杏眼弯了起来,“在看你呀。”
“我有什么好看的呢。”
“就是因为你好看我才想一直看你。”
我朝她皱了皱鼻子,把脸霜给她涂。
她没有买的脸霜,只用清水和肥皂洗洗脸,从不用其他擦脸的化妆品。可她的皮肤仍然白白净净细皮嫩肉的。
她乐意用我的脸霜,用手指挖了点,自己不抹,而是抹匀在我的脸上。
“你家是哪里的?”我一边好奇问着她,一边解下束缚头发的头绳,用梳子梳了梳头发。
“我回族的,从家里逃出来了。”她用手指帮我捋着头发,继续说着,“他们逼我和我表哥结婚。”
我拿梳子的手顿了顿,双手垂在腿上,对她生出怜悯和心疼。
她只是笑着,将我的头发缓缓缠在她的食指上,又拿了一缕头发缠在中指上……最后哗啦散开,再用手指捋一捋,她觉得很好玩。
“你刚刚在给你老公打电话?”她开始给我编起辫子来。
我点着头,“嗯。”
她继续说,“感觉你们什么也没聊,连话也说不了几句,就开着手机放在耳朵边,十几分钟过去,电话费就是这样没了。”
我沉默着,任由她如何摆置我的头发。
她又问,“你和你老公也是被家里人强制安排相亲的吧?”
我回应她,“嗯,家里安排的。”
她边从我的手腕取下头绳,绑在她给我扎的一条麻花辫上,边说着,“现在终于出来了,找个机会逃走,这样咱俩还能做个伴呢。你以后想去哪呢,去北京吗?我想去北京看看,但要是他们找到我的话,我就只能回家去了。”
她伏在我的肩上,手指摸着我刚抹过脸霜的脸,闻了闻,“好香。”
“嗯,刚抹的脸霜,你不抹嘛?”
“我才不要呢。”她又贴着我的脸闻着,“但是真的好香。”
我笑着,“那你闻吧。”于是坐的板正,由着她。
她突然又不闻了,坐的离我远些,“我怕别人说咱俩是同性恋。”然后从我的床铺起来,找其他人说话去了。
之后的又一次与巴太通电话,是他打过来的我难得的放假,休息一天,不用上班。电话里他说着这几天家里的牛羊马儿如何,苏力坦如何,还有我娘家如何,每隔几天他就来汇报一下,我拿着电话“嗯”“嗯”的回应,除了向他诉说最近的状况外,也不知道再说其他的什么。
但各自汇报自己的“工作”,简单一两句就能够说完,无非就是“一切都好”“老板人好”“工资快要发了”,每次都是这几句。
我们陷入沉默,一百多公里的距离让我们深刻感受着彼此间的陌生,忽然我听到电话里传来的哨声,似乎是风的呼啸。
“你不在毡房里吗?”我问他。
他回应我,“现在在外面,毡房里没有信号。”
我知道草原上信号极不稳定,打个电话很费精力,他在给我拨打电话时,一定四处寻找着有信号的地方。
我听到电话那头急促的呼吸声,呼吸近在耳畔。
“巴太?”
他回应我,语气轻松了许多,“阿依扎提,我现在站在草原上最高的地方,这里的信号是最好的。我能看到整个草场,还有牛羊,牧民,他们正准备把羊往回去赶呢。”
风的呼啸越发剧烈,他的声音被风声割据,断断续续,但我听懂了他的意思。
为了不打扰他人,我找到一处无人的地方,高声喊着,“喂。”
电话里的人回应了我,他说,“我在呢,阿依扎提,你不想问问巴合提别克怎么样嘛?”
我想,我确实很久不知道家里的那只“巴合提别克”小羊怎么样了,有没有长壮一点,有没有生病。它和其他小羊比很特殊。
我冲着电话问,“巴合提别克健康吗?”
他高声答着,“健康。”
“活泼吗?”
电话那边似乎在思忖着,不久便回复,“不活泼。”
我有些担忧,问他,“为什么?生病了吗?”
我听到电话里巴太的声音高喊着,“你不在,他得了相思病。”
我叹气道,“过年我就能回去了,巴合提别克最爱吃芨芨草和苹果,它不开心的话可以在它耳边一边念我的名字,一边喂它吃芨芨草。”
电话那头似乎再次陷入沉默,也可能是信号不好,他没有回应我。
“喂,巴太,你还在吗?我的手机快没电了。”我喊着。
他的嗓音比之前低了很多,“我在,阿依扎提,我听到了。”
之后他又跟我说,“我说的是我,巴太,巴合提别克!我不开心。”
许久许久,巴太没有听到我的回复,他轻声问了句“阿依扎提?”
“喂?”
“阿依扎提,你在吗?还在听吗?”
“喂?”
而我的手机还没来得及传来巴太的声音,便已经关机了,我急忙回到宿舍充电,等再拨回去时巴太那边却打不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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