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合提别克将踏雪的头骨挂在树上的那天,遇到为马儿头骨做巴塔祷告的阿依扎提。她在金黄的天底下,静立于树下,虔诚地念诵着巴塔,仿佛慈悲的神女,不小心降落人世,看遍人间苦痛后,为众生祈祷。
黄昏的落日慢慢在地平线坠落,无情的寒风将树枝上挂着的马儿头骨吹得咔嚓作响。马儿的头骨好像在巴太的耳边诉说着它们近些日子的所见所闻,寂静的气氛也从树下的“神女”开始祷告时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白色枯骨们仿佛在和巴太说着:“你别担心了,踏雪这么漂亮,我们肯定会照顾好她的。”
尚未失去皮肉、未被风化、头骨完完整整的踏雪,第一次和她的巴太分离。她摆着头骨,含着泪,依依不舍地与他告别。巴太摸着踏雪的头,借着“神女”祷告之际,与踏雪做了最后的离别。
许是枯树也无法承受他们的悲痛,巴太从树干掉了下去,中断了“神女”的祷告,也结束了他和踏雪的告别。
他记得红色围巾上她那双好看的眼睛,干净,纯真。他只会用这两个朴素的词语形容。她后退几步,明显是由于自己突兀地出现在她面前而被吓到。他向她道了歉,她回复着没事。是啊,她是慈悲的“神女”,会轻易地原谅所有打扰到她的“罪人”。
她低头看着脚面,那双好看的眼睛也被隐藏。巴太不知道她看着什么,地面上什么也没有,只有染上金色黄昏的绿草。他无心想太多,转身回家去,为未来的生活做充分的准备。他需要休息和疗愈,他是,文秀也是。他们都需要时间成长为成熟的大人。
他忧虑着文秀的伤,却始终无法勇敢地面对文秀,毕竟这件事他也有错。对踏雪的悲痛、对文秀的担忧、以及对未来的焦虑,复杂的情绪交织着,直到走了很长的路,夜幕快要降临,他才想起树边的箭筒忘了带。
等他返回到枯树下,那个做巴塔的哈族女孩刚刚离开。他抬头望一眼留在树上的踏雪,此时踏雪和她的新朋友们仍然活泼地,在晚风中用自己的头骨“奏着乐”,“伴着舞”,她好像在说:“巴太,我和新朋友们玩得好着呢,别太想我哦!不过你也不能一点都不想我!”
巴太看到,踏雪头骨前的树枝上,稳稳放着一个红彤彤的苹果,又肥又圆,吃起来一定甘甜可口。他的小姑娘踏雪啊,最喜欢吃的就是苹果。
三年的时间还了些债,也成长了不少。曾经是爸爸苏力坦不愿让他离开草原,现在他想为了爸爸留在牧场。汉族的新年夜里,他看到天上烟花盛开,他知道整个村子只有小卖部家会放烟花。
与故人的重逢的确惊喜,然而仅仅限于惊喜。他们在三年前都是小孩般的冲动、鲁莽,他们心怀着理想,认为只要肯努力,未来事事都会美好,事事都会顺利,如愿以偿。世界仿佛不会再变化了,他们也不会再变化了,对于三年前的他们而言,时间仿佛停滞了,他们可以永远地留在美好的少年少女时代。
在不见面的日子里,想念对方的次数减少,梦里梦见对方的次数减少,原始的心动消失,巴太彻底的醒悟,三年前的少年少女,包括那些伤痛和美好,已经变成一种记忆,藏匿在心底深处,锤炼着他们成长。
他明白,他和文秀不合适,不止是种族,还有工作,习惯……他甚至想,未来一生的伴侣如果不是文秀,好像也没有那么痛苦,只是仍会怀念……怀念着过去少年时代的李文秀和巴太。
当苏力坦将哈族女孩的照片递给巴太时,巴太拒绝了。他可以娶别人,但说实话,他的心还是没有腾干净。陌生的姑娘,他不想辜负。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爱上这个陌生的妻子,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和陌生的妻子度过漫长的余生岁月。
拒了一个,苏力坦就又找了一个。第二个姑娘没有照片,只有她在家里绣的鸟喙刺绣。苏力坦把刺绣拿给巴太时跟他说:“这个姑娘好,勤劳踏实,和她的母亲一样。”
巴太想,这就更不能祸害了,这样单纯质朴的姑娘,他不想耽误了人家。
苏力坦又说,“听村子里的媒婆说,她经常给马儿的头骨做巴塔,在路上的草丛里捡到头骨,就将它们放在高处,虔诚的祭拜。”
或许是想到三年前的那个傍晚,在树下虔诚祷告的“神女”,笑意的眼睛始终含着对万物的悲悯,她究竟是在笑,还是在怜悯同情?巴太在青岛的无数个孤寂辗转反侧的夜里,经常想到那双他看不懂的、好看的眼睛。
他再次见到虔诚祷告的姑娘,只是姑娘没有认出他来,他竟隐隐生出一些失落。
姑娘的教养好,就是太好了,令他这个在草原外生活几年的人一时接受不来,他适应不了别人对自己的顺从,更不喜欢自己未来的妻子在他面前百依百顺,低眉顺眼,像无生命的机器,机械地运行着妻子要执行的责任。
可要是说他在定亲仪式上退了亲,会让姑娘以后在草原上难嫁人。最重要的是,即便她无趣、木讷、甚至令人感到无聊,他还是愿意和她呆在一起,不用说什么话,安安静静地坐会儿,她想她的,他想他的。
她不爱说话,一定喜欢安静,巴太想,以后在她面前变得稳重一点,严肃一点,做个合格的丈夫。只是他和她没有话聊,显得他是那个爱冷暴力的男人。每天趁着阿依扎提不在,他才会原形毕露,感慨一句:装的好累!
有时巴太会静悄悄地观察他的妻子。
在她做饭时,他端个板凳坐到厨房的灶台前,看似在烧柴,实际上没半分钟就瞥一眼他做饭的妻子;
他的妻子,是个寡言安静的姑娘,别人说他娶了个无聊的人,后半辈子一定是要过着无聊的生活,可他不在乎,他分明看到他的妻子学着小羊吃草的样子可爱的咀嚼;
他看到,他的妻子跟小羊小牛小猫小狗包括小马玩的都很好,经常悄咪咪地跟它们说悄悄话,笑着抚摸它们的头,他的妻子跟小动物们都玩的好,就是跟他玩的不好;
他看到,他的妻子会在没人注意时,偷偷地像小孩一样玩踩台阶的游戏;他的妻子吹蜡烛时总是要吹好几口才能灭;他的妻子给小孩吹气球时脸上鼓鼓的圆圆的,像嘴里藏满粮食的松鼠一样;他的妻子也会皱鼻子皱眉头给小动物们,只是她从来没有在他面前这样大方地展现她的所有情绪。
他的妻子不善言辞,不乐于主动,她听从他的所有。每当自己晚回家,看到坐在家门口等待他回家的妻子,心底往往变得暖和、柔软。
阿依扎提喜欢什么样的丈夫?或者说,她需要什么样的丈夫呢?巴太都可以做得来,他可以为她改变。
后来他听说到阿斯罕。阿斯罕是谁?巴太四处打听,得知是个脾气大的毛头小子,他疑惑着,阿依扎提这样的乖,以前竟然喜欢过那样的“坏人”?他有什么好的,巴太强烈地质疑,有我安静吗,有我稳重吗,有我陪在她身边的时间长吗?
他暗暗和阿斯罕比较着,当看到帐篷里的阿斯罕,以及帐篷内他的衣物,鞋子,被子,这些之前都是阿依扎提为他准备的,如今倒全给阿斯罕用上了。
凭什么呢?到底谁才是她的丈夫?她连一句老公都没叫过自己,心里说不定在计划着和阿斯罕私奔。可是转念一想,好像他也连一句老婆都没叫过她。可他就是气愤,明明与她领证的是他,与她结婚的是他,与她一起过日子的也是他,为什么阿斯罕一回来,她就要走了呢?不要他了吗?不要这个家了吗?也不要和她玩的好的那些小动物们了吗?
巴太想,他宁愿变成阿依扎提喜欢的小动物,在她离开这个家时,和其他动物们争着抢着要阿依扎提带走自己,这样他或许尚存着机会,多些时间留在阿依扎提身边,不像他本人一样,连被带走的机会都没有。
他不相信村子里关于她和阿斯罕的谣言,他知道阿依扎提的为人,她不会背着自己和别的男人做那种事。但他不敢坚定地相信,阿依扎提爱他、喜欢他,从别人嘴里听到的,都是阿依扎提如何喜欢阿斯罕的。
他盯着她好些日子,生怕她哪天偷了身份证和户口本,为了她所谓的伟大爱情,冲破固封她已久的伦理,冲破那些条条框框,“勇敢地”和帐篷里的那个野男人跑走。
直到可怕的梦境,让他终于百分百地确信,清醒地顿悟,他爱上了阿依扎提,爱上了曾经他最不喜欢的那种类型的妻子。真正爱一个人不是因为她长得好看,而是因为她可爱的灵魂打动到自己的内心。别人看不出阿依扎提的可爱,只有他看到她可爱的灵魂。阿依扎提不是无趣的人,更不是木讷的人,相反,她的灵魂正在可爱的茁壮成长,没有凋零,没有停息不前,甚至将巴太包围在她的可爱里。
当巴太明白自己爱上他的妻子那一刻,他不止想要给她万般宠爱和呵护,他更想教她为人处事,将自己学到的一身本领传授给她。他想带她去看她没看见过的风景,带她体验自己曾经喜欢的生活,喜欢的事物。因为是自己喜欢的,所以想将这份喜欢分享给爱的人。
他不会将她囚困于牢笼,像只可怜的鸟雀,在巴掌大的笼子里生存,巴巴地望着蓝天白云哭泣,每日喂点吃的喝的,给点象征性的“关爱”。他会放她自由,让她大胆地去体验,去生活,去爱,去恨……他会默默跟在她身后,不去支配她,掌控她,而是援助她,给她帮把手,递把“钳子”,递把“梯子”,递支“玫瑰”……心甘情愿地做她的“助手”。
他让阿依扎提去打工,去体验外面的世界。可是,每日的思念汹涌地袭卷而来。放牧时每每看到阿斯罕,巴太总冷眼地望他一眼,不说话,也不给他好脸色,孤傲地从他身前经过,心里再默默唾弃着他对阿依扎提的所作所为。
巴太想着,阿斯罕一定没有他更爱阿依扎提。如果真正爱一个人,是不愿舍得她被人造谣辱骂的。村子里的谣言起于阿斯罕,无论如何都是阿斯罕对不起阿依扎提。阿斯罕不值得阿依扎提喜欢。阿依扎提一定是个恋爱脑,天真的姑娘被阿斯罕这个爱耍小聪明的坏小子给欺骗了感情!太不值了!如果日后巴太有了女儿,他一定会好好呵护女儿,不让女儿被坏小子伤害和欺骗。巴太又想,很显然,自己对阿依扎提那么好,比阿斯罕更值得阿依扎提去爱。
阿依扎提出去打工的日子里,巴太每天手机不离手,除了照常的干活外,他还拿着手机专门找有信号的地方,按着按键,盯着屏幕上的备注许久,坐在草原的寒风中,一盯就是几个钟头,每次回家都是在夜里。
苏力坦看着蹲在台阶上摸着手机不值钱的儿子,把挂在墙上的马鞭扔给他,狠狠地觑一眼,“滚去城里见媳妇去!”
巴太揣着马鞭,笑的更不值钱了。要进城见媳妇了,挑哪件衣服好,哪个帽子好,是不是还要洗个头,再洗个澡吧,顺便把鞋子也换了。
就这样收拾了大半天,跟女婿头一次上丈人家一样,特意拾掇地利落干净。苏力坦从巴太身后路过,瞟一眼镜子里的巴太,嘲讽道:“跟花孔雀似的。”
巴太拽了拽袖口,又理了理头发,满意地重新拾起地上的马鞭,骑马进城,见媳妇。忽然又想到什么,他从马背跃下,拿起一块鞋刷,细心刷了刷他的新皮鞋,干净地不落灰尘,这才放心地跳上马背,和苏力坦告别后离开,进城。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