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富蕴县冷极了，我们宿舍四个姑娘头一回肯在外面饭馆舍得花点钱，合伙点了份大盘鸡，老板娘诚心推荐中份的就好，再点几样小菜，大份的怕我们吃不完。阿娅拉不信邪，她肚子咕咕叫了好多天，大份四个人吃，她还怕吃不够呢。
工厂的饭食的确好，但那是要额外掏钱的。像我们这种不舍得花钱，打工养活家庭为家里存积蓄的，尤其是从落后的村子里出来，整天不是啃馒头就是吃凉菜，唯一好的也就喝喝奶茶。
城里的一些有钱的年轻小姑娘们一次饭拿两个馒头，眼巴巴地看着她们吃不完直接扔进剩饭桶里，阿娅拉起初向我吐槽她们只会浪费粮食，后来没几天，她就拉着我一起去向小姑娘们要来她们吃剩下的馒头。
小姑娘们心善，可怜我们，把吃过的掰下，剩下的白白送给我们。不知道是故意多打的，还是真吃不完，后来她们总是把吃不完的馒头和菜整整齐齐地放在干净的碗里，端到我们的桌上，日日如此，渐渐成了习惯。
其实用不着如此节俭，但从村子里出来的人，他们质朴，单纯，一心只想搞钱。他们总想处处少花些钱，多多节约，攒的钱越多越好。他们的肩上是为他们留了盏灯的家，是要上学的留守儿童，是孤独寂寞承受病痛的老人。多带些钱回家，过年的时候既能扬眉吐气，又能让家里人开心。
真正的有钱人，不是将钱一点点攒来的，而是想法子挣来的。对金钱上的认知水平使我们在富蕴县生活的并不潇洒，但即便要挣更多的钱，除了服装厂的工作，我们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其他的活。服装厂的工作已经要了我们一天的时间，换来了一身的疲惫。还好我们容易满足，对我们来说，现在已经足够好。疲惫不算什么，就怕挣不到钱。
我们最终还是点了大份的大盘鸡，如老板娘所说，真的超大，比平常的大一圈。我们感慨着钱花值了，阿娅拉边吃边赞道：“好吃！好吃！肉真嫩！”
之后她又立马开始忏悔：“就潇洒这一回，最后一回。”说完，继续美美地吸溜起来。
这是对我们来说幸福的一晚，美餐一顿，即便回去的夜里非常寒冷，凉风吹在我们的脸上，带着尘土，灰蒙蒙的，弄得我们一脸沙子，但我们还是很开心，手揣在兜里，围巾围着脖子和脸，没有衣兜、手套、没有围巾的人，走在一起互相取暖着。
我们时而聊着天，时而一起唱歌，哈出的热气一团接着一团，路过街边卖烤红薯的，深深地闻一闻红薯香气，仿佛又吃了个红薯，十分满足。
我们看夜空，看夜里灯火通明的富蕴县。县城的夜晚不比草原安静，它喧嚣，但美丽，和草原的美不一样。它繁华，璀璨，它盛大，神秘，我们常常望着高楼驻足，抬头望着周围的一切，像突然闯入的渺小愚昧者，对所有的事物感到好奇。
一栋栋高楼经过，在前方的变成了黯淡的矮楼，我们的住处仍在最前面。
阿娅拉聊着她家里的事，聊她的公婆，聊她的孩子，后来开始说她的丈夫。她说她的丈夫放屁臭，脚也臭，全家最怕他的臭脚。但是他还是有好的方面，除了放牧，家里的维修他什么都会，还会跟着阿娅拉照猫画虎地补衣服补鞋子，就是太懒，得要催他，他才肯干。偶尔兴致一上来，也会主动帮阿娅拉干点活。
“阿依扎提，巴太对你好呢。”她用肘臂推了推我，“你们结婚那天，那些男人们本来想要闹洞房，但巴太跟他们说很乱，太吵太闹，你会不喜欢呢。”
我笑笑，“你什么都知道。”
她点着头，把脖子上的围巾遮住冻红的鼻子，“对呀，我就是什么都知道嘛。我老公跟我说的嘛。”
回族小姑娘凑了过来，“再好也没用，和一个不喜欢的人生活一辈子太压抑了。”她牵着我的手，摆了摆，“阿依扎提，跟我一起去北京吧，我们去看更大的世界。”
“哎哎哎！我和阿依扎提是一个村子的，你怎么还当着我的面拐跑我老乡！”阿娅拉觑一眼小姑娘，“再说了，去了北京有活干吗？有住的地方吗？”
“我们可以一起去工厂找工作，一起租房子！”小姑娘冲萨娅喊，“同样是女性，你怎么不为阿依扎提着想，我看，你也是他们的帮凶！”
“什么帮凶啊，你真是……”阿娅拉为自己辩解，“阿依扎提结婚的时候我还不认识她呢，我就是说说而已嘛，你们要是真去北京，就偷摸着晚上去，别让我知道，不然我回到村子里怎么跟她家里人交待。”
小姑娘又冲阿娅拉笑了笑，“你嘛，还算是好人。”
“什么叫算是，我本来就好嘛，哼。”
宿舍里的另一位室友也开始说话：“今晚风真大，吃了一脸灰。”
阿娅拉回道：“这不叫吃灰，是用沙子给我们化了一脸的妆。”
我们四人都笑了起来，而后继续说说笑笑着前行。
快要到宿舍楼时，我的手机铃声响了，上面显示是“巴太”打来的。
其余三人立马闭了嘴，瞬间变得无比安静。
我接通了电话，“喂，巴太。”
手机那边是熟悉的嗓音，“阿依扎提，我来富蕴县了，你现在在哪呢？”
“我和阿娅拉她们在外面，现在正往回赶呢。”我看一眼阿娅拉，她紧紧闭着嘴巴，目光带着好奇和期许。
“我在你们宿舍楼下，快回来了吗？需不需要我去接你。”
“不用，我们快回去了。”
“行，那我等你。”
“好。”
电话挂断，我的脸上也是滚烫的热。
“等你呢，等你呢！”阿娅拉似乎比我还要激动，“我们快回去吧，别让巴太等太久了。”
我点点头，和她们一起回去，脚下的步伐比刚才快了许多。
回族小姑娘唠叨着：“多等一会儿也没关系嘛，他要是不想等就回去咯。我们刚吃完饭，没有必要走这么快嘛。”我转过身走到她身边，搀扶着她的胳膊，“那我等你一会嘛。”
她笑起来，“阿依扎提，我们慢点走，让他多等会儿。”
我抿唇笑了笑，没有回应。
她继续说，“你想和我去北京嘛？”看我仍然思虑着，她又说，“你什么时候想好了就跟我说，不去也没关系，你自己做主嘛。”
我点点头，算是回应了她。
巴太穿着一身的新衣服，能看出来他特意拾掇了一番。
我记得刚买下他身上的皮夹克外套时，他试着穿了穿，他的身材高大挺拔，直挺挺地站在我身前，任由我摆布着他身上的衣服。
他的肩膀宽阔厚实，不适合穿肩宽太窄的衣服，我给他提了提肩膀上的衣服，摆正。
“袖子长不长呢？”
他伸展着胳膊给我看，“不长，刚好合适。”活动几下后跟我说，“穿起来挺舒服的，不勒。”
我放下心来，又帮他把拉链拉下，脱了皮夹克，嘱咐他说这身衣服在去参加朋友的婚礼时再穿。
他的一位朋友过不久就要结婚了，这样的大场合，自然要穿的比平时好点。
他点着头，把新买的裤子从包装袋取出，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满脸写着帮他也试试裤子。
我红着脸借口道：“灶膛里还生着火呢，我去看看。”
“裤子…裤子你先自己穿上，我一会儿再来看，太长的话就跟我说，我给你用缝纫机裁一下。”说完我匆匆离开，不知道当时他看到我逃走时是什么表情。
但现在我没有想到，他竟然提前将这身新衣服穿到县城里，牵着马儿站在微弱的路灯下，看到我和室友们回来，他从草丛里抱起一只通体棕色小羊，是“巴合提别克”小羊。曾经不喜欢他的小羊，如今竟然乖乖窝在他的怀里，获取着温暖。
巴太来时本来没想带“电灯泡”的，但想了想不知道如何跟我开口说明他来看望我的理由，所以只好将“巴合提别克”带来。
他将小羊塞进我怀里，“它很想你呢，我带它来看看你。”
室友们纷纷走过来，摸着我怀里的小羊。她们望一眼巴太，打了声招呼后就借口太冷回去了。阿娅拉正在给她的丈夫打着电话，说着这些天的情况，她匆匆和巴太招了招手，跟在其他两个室友身后也进宿舍了。
小羊在我的怀里扑腾着，热情地舔着我的脸，我往后仰，它仍然靠过来，一定要将我满脸舔得全是它的口水和味道不可。我将它放到地上，它又蹭着我的小腿，咩咩地叫。
我蹲下身，伸出手掌，让小羊舔着我的手掌心。巴太也蹲下来，和我一起看着小羊，过一会儿他跟我说，“巴合提别克很想你呢。”
我抬起头看他，脸颊泛着微微的红，“巴合提别克想我了，我也想巴合提别克了。”
此时，我在心里自私地将巴太所说的“巴合提别克”认作是他，他想我了，我也很想很想他。我觉得自己今晚是个很幸福的人，有朋友，有小羊，还有我的爱人。
我说完立马低头摸着小羊，逗着它，巴太此时怎么想呢，我不知道。
寒咧的晚风似乎吹散了我的困意和疲惫，在接到巴太的电话，见到巴太的那一刻，我迟钝的心脏重新欢快热忱地跳动着，仿佛要冲破我的身体，将它**裸地展示给巴太。脸颊上的滚烫和红晕就是它最好的证明。
小羊趁机又跳进我的怀里，舔我的脖子和脸，我告诉它，“很脏呢，巴合提别克，今晚风太大，脸上全是土。”
但小羊仍不嫌弃，持之以恒，巴太强行将它从我怀里抱走，塞进他的怀里，用双臂成功制服住调皮活泼的小羊。
之后他严肃地问我，“刚才听阿娅拉打电话说，你们每天都不怎么好好吃饭。”
“有在好好吃饭呢。”我拍拍手站起来，他抱着小羊也站起来，看上去并不相信我说的话，“那怎么瘦了呢？”
我摸着脸，“有吗？”
“嗯。”他伸出手放在我的脸上，指腹的触摸，使我感到冰凉。仅仅几秒钟，他又迅速地收回手指，咳了声，“我的手太凉。”
他说，“以后要挑好的吃，别省钱，知不知道？”
我点点头，他继续说，“要是下次再让我知道你不好好吃饭，只顾着省钱，我会生气的。”他皱起眉，脸上硬生生表现出僵硬的生气表情，“我会发脾气的，就像现在这样，很吓人的。”
但我觉得他的样子很可爱，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下。
他的眉头皱的更高，“我是认真的，阿依扎提，我决定以后隔几天就来看你，监督你有没有好好吃饭，有没有好好喝水。”
我抿抿唇，点着头答应他，嘴角忍不住地翘起来。
我们交待了最近的状况，小羊安静些后巴太将它放到地上，它在草丛里寻觅着美食。后来分别时巴太向我张开双臂，走近我几步，“抱一抱吧，祝我回家平安。”
我缓缓抱住他的腰，手指拂着带有寒意的皮夹克，感受着他坚实有力的脊背。持久地拥抱，我在他厚实温暖的怀抱里，体会到家的小窝。成年人的生活很累，总需要依靠点什么，或是信仰、宗教；亦或是某个爱你的、你爱的人。
临走时，他一手抱着小羊，一手牵着马缰过来，眼含笑意地问我，“阿依扎提，我是你的什么？”
我红着脸，低声回道：“丈夫。”
他说，“不是这个，换一个。”
我更加羞怯，想了想，换另外一个称呼么，那是，“老公。”
第一次这样当着面叫他，说出这两个字时我感觉浑身的热量持续地上涨着，恨不得拿块面纱将自己红透的脸蒙住。
“嗯，老婆。”他笑起来，“叫的多了就熟练了，不然别人还以为我是你外面的什么野男人。”
我点着头，指腹被我的指甲狠狠掐着，但这时我感觉不到疼痛，反而像做梦一样，令我感到不太真实。
我将脖子上的围巾解下来递给他，“注意保暖，注意安全。”
他把带着我的体温的围巾围到自己的脖子上，摸了摸可爱的小羊，朝我笑着，“快进去吧，很晚了，我看着你进去。”
我点点头，走到宿舍门口，最后又回头望一眼巴太，他牵着马缰，抱着小羊，目光深切地望着我，他仿佛将要被如水的夜色吞噬殆尽，温柔的月光洒下，将他的身体照得朦胧。
我生怕自己转过身，他便消失在这个世界，而我的梦就醒了。直到他回应我温和的笑，直到我的指腹传来些许痛感，他朝我招手告别，我下意识地也挥了挥手。
此刻我清楚地明白这不是梦，是真真实实、有血有肉的巴太，不再是每个夜晚的梦里摸不着的巴太。他好像没有以前那么冷淡了，变得我更加喜欢他了。心脏怦怦跳动着，是心动的感觉。我欣喜雀跃，想要冲进他的怀抱，告诉他，我很喜欢他。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第十三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