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顶鹰羽的花帽、一双手镯、耳环、一套女子服饰,以及一匹由父亲亲自挑选的马儿送来家里时,我知道又有人来说亲了。
“美丽的姑娘值八十匹骏马,一个人生下几个女儿,就可以成为一个大巴依(即大地主、大富豪)”这是父亲常在家念叨的话,此时他高兴地抚摸棕马的鬃毛,对棕马细细打量,左看右看,拍了拍马背,转了一圈,最后停在马儿的尾巴后,往下看一眼:“母的。”
苏力坦笑起来时眼角褶皱的纹路清晰,他叉着腰,尚未失去威严:“那天你在我家马厩看上的就是这匹,母的,能下崽儿。”
父亲高兴地和苏力坦握手拥抱,拍了拍他的背:“以后就是亲家了。”一句话改变了我的命运。
订婚那天,我才见到我的丈夫巴太,他很高大,牵着马,带着礼物来到我家,身穿一件黑色袍子,头戴老式的“吐马克”,顶上饰有猫头鹰毛,脚上的靴子也无新奇,是打猎时常穿的长筒靴,用牛皮制成,后跟很低,轻便易行。
他安静温和,盘腿坐在我身边的地毡上,我们很少对视,匆匆望一眼,各自又将视线移向别处。
母亲将我做的腰带拿出来递给我,朝我挤下眼睛,示意我送给巴合提别克。牛皮制成的腰带,上面镶嵌着宝石,腰带右侧佩精美的刀鞘,以便随身放入腰刀。
我默默将腰带放到他的桌前,他仍没有注意到我,视线依旧留在他父亲那儿。
毡房外哥哥和他的几个朋友正在宰杀一头黄额白羊款待苏力坦和巴合提别克,羊声的嘶叫使他回过神来,不由望了望毡外。在他看到桌前的牛皮腰带时愣了愣,没仔细看几眼,客气地向我点头道谢。
我有些局促,向他抿唇微笑,从母亲那儿又接过鹰羽花帽,递到他手里:“帮我戴上吧,定亲仪式。”
这样不正规的仪式,在我家里也是头一回。
他接过帽子,调整好角度后戴在我头上,离远看一眼我,正好合适,礼貌道:“好了。”
我扶了扶头上的帽子,笑着:“谢谢。”
旁边的嫂嫂端着碗看了我们很久,忍不住过来坐到我身边:“和你自己男人客气什么?”说着她将碗递过来,碗里放着由羊尾巴油、羊肝和酸奶搅拌而成的食物。
“喂巴太吃几口。”嫂嫂经历过,所以对于定亲流程熟悉,虽说家里不太重视这门婚事,但必要的仪式还是要有的。
我接过碗,执起勺子舀了一勺,巴太面色拘谨,微张着嘴将我递到他嘴边的一勺食物吃下,之后又喂了几勺,将碗放下,嫂嫂喜悦地对我和巴太说:“祝福你们生活如羊肝香!”
我笑着点头,抱了抱嫂嫂,她亲一亲我的脸,牵起我的手抚了会儿,而后将巴太的手拉过来,罩在我的手上,嘱咐我们:“结了婚,要好好的。”
全家人除了嫂嫂,对我这门亲事并不在意,男方家的人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否从中获取利益。
踏河礼来河边时出来的急,母亲拿了几条毛巾和衣服,将我使用的毛巾递到我手里,嘱咐我:“拿给巴太擦。”
我顿了顿,罔知所措,母亲解释:“订了婚,就是夫家的人了,你的东西就是他的东西。”
等河里的人依次上岸,巴太身上的袍子已经湿了半大块,我看着他湿漉漉的一身,犹豫着将毛巾递给他。
他接过来,用毛巾擦了把脸上的水,顺便擦几下脖子,又递还给我。
我手里揣着他用过的毛巾,拘束地站在原地。
他已经走远几步,突然转过身再望了眼我,缓缓走回来,拿走我手里的毛巾向我道歉:“我以为你还用这条毛巾。”
我诧异,捏着手指,急忙摇头:“我是还用…”
我盯上他手里的毛巾夺走后,快步回家躲进屋子。
许是不太适应,我的心里有些介意和一个刚见面不久的男人用同一条毛巾,但现在周围的一切都在告诉我:我们正在订婚,他是我未来的丈夫。
我尝试着放下心里的芥蒂,将他视为自己的丈夫,是与自己要生活半生的另一半。
日后无论什么东西我们都要共同使用,共同分担,我们会睡同一张床,盖同一双被子,使用同一副碗筷,同一个杯子,同一条毛巾……我们会成为对方最亲近的人,我们的身体会融合在一起,生一个由我们结合的宝宝。他不是外人,他将是我的亲人,将是我的另一半,我应该听父亲的,像母亲一样做一个合格的妻子,全心全意侍奉我的丈夫,供养我的家庭。
两家商量着彩礼和结婚吉日,嫂嫂在屋子里帮我找到一件哥哥不穿的袍子,有些破旧,但总比巴太身上的湿衣服要好。
我把袍子交给巴太,让他换上,红着脸离开时我听到苏力坦在说:“母亲是女儿的影子,母亲好,女儿也一定错不了。”
后来我一直留在厨房,和嫂嫂一起洗碗聊天,直到苏力坦和巴太离开时,我才从厨房出来送别他们。
牲畜驮着彩礼来到我家后,作为家族里德高望重的老年妇女,我的老祖母向巴太身上撒了喜糖。之后,众人打开搬进屋子的彩礼,有壁毯、帐帽、被垫花毡、毛毯以及冬夏季穿戴的各种衣服等,还有几十匹健康的马儿。
虽然订了亲送了彩礼,新郎可以公开进出新娘家的门,但巴太很少来我家看我,除非家里缺人干活,这时爸爸或者哥哥就会唤巴太来我家帮忙,巴太只顾一直干活,几乎不吃饭就走。
父亲直夸他干活利索,别看他现在欠马场的债,但日后一定有出息。
而这段时间里,我和巴太依旧关系不熟,说不上几句话,也是在这段时间,我在河边洗衣服时听说了他和汉族姑娘的故事。
不知道什么原因,在听到他和汉族姑娘“李文秀”的恋爱时,既被他们的感情打动,却又感觉心里酸酸涩涩的,堵的厉害。
我看出来他不喜欢我,每次来我家时对我礼貌客气,而我说不上来自己喜不喜欢他,只将他认作自己的丈夫,尽心待他。我们不像夫妻,倒像签了卖身契的债主与欠债人的关系。
嫂嫂安慰我:“结了婚就好了,现在你们都年轻,害羞得很。”
我懵懂点头,在等结婚的那一天,每日期盼着结婚的日子,数着时间,我那时天真愚笨,以为结了婚我们的关系就会升温变好。
婚礼的前一夜,村里几个和我同龄的姑娘与我围坐在一起,我用幔帐遮住面庞,她们为我唱着“萨仁”曲调的歌曲。我一夜没睡,想着第二天的婚礼,幻想以后的生活。
婚礼仪式由男方负责,繁琐而劳累,揭面纱、俯首敬礼,当往火炉里倒入油汁,火焰升起时,屋子里的人念道:“火神娘娘,油神娘娘,给我们福祉。”
一位妇女送来一碗由毛拉念过经的圣水,让我和巴太同饮,然后一位老人给我倒碗茶,并做“巴塔”(祝福)。
婚礼期间,我坐在一张赋予生育顺利意义的羊皮上,向苏力坦屈膝施礼,请他品肉,喝茶。
而后娱乐活动开始,拖依上冬不拉、小提琴、黑走马…年轻的人们唱啊跳啊,十分热闹。
我与巴太象征性地跳了会儿黑走马,他弹了首曲子,后来各自漫不经心地寻了块草垛坐着。
刚坐下不久,一个戴头巾的女人走过来,手里拿着一张牛皮信封,里面塞着摞厚厚的东西。
她说她叫托肯,是巴太的哥哥木拉提的妻子,木拉提死后,她改嫁了。
她坐在我身边,感慨时间过得真快,巴太都结婚了,当时她嫁给木拉提时,巴太还是个小娃娃。
她将信封塞到我手里跟我说:“这是嫂子给你们的结婚礼物,巴太现在缺钱,马场那边还欠着帐,你们的压力不小。”
我推脱着,她坚持要给我:“嫂子的一份心意,你收着嘛。”
我不知道收还是不收,犹豫不决,而托肯将信封再次往我手里推了推,借口离开。
脚上的高跟鞋以及身上的婚纱使我根本追不上她,只得坐回草垛,揣着信封发呆。
既然是巴太的嫂子,为什么不将钱直接交给巴太呢。
一边心里疑问着,一边劳累使我身心疲惫,很快便打盹起来,向地面连连点头。
不一会儿,身边坐过来一个人,他将我的头靠在他肩上。
我没有在他肩上乱动,微眯着眼瞧他,他壮实的身体足够撑得起黑色西装,西装上面的几颗扣子解开,胸部的肌肉在白色衬衫内微微鼓起。
此时此刻我才能真实地意识到,我嫁人了,我现在倚在我的丈夫巴太肩上。
“醒了?”猎人的后代,无论在哪里,都有一双灵敏的捕捉猎物的眼睛,他看向我时,眼神像鹰一样,带着警惕。
我从他肩上直起身,摸了摸发烫的脸,点头,手指不由摩挲几下油皮信封,将信封递给他:“你的嫂子托肯给的。”
巴太疑惑地看向我,又看一眼我手里的信封:“她之前不是给过了?”
我震惊,瞬间清醒过来:“那……这是……”我不知道怎么办,刚嫁到他家第一天便遇到这种事,没有处理好,有些愧疚:“我还回去吧。”
我从草垛上起来准备去找托肯,巴太伸出手臂拉住我的胳膊:“拿着吧,她送你的。”
我摸着信封封面不知所措,他将我拉回草垛,没有说话,他的心神不知跑向何处,呆愣地望向别处,眼里盛着我尚不知的某种情绪。我自觉地没有说话,各自哑然,各自怀揣着心事。
我只穿件今天结婚穿的婚纱,夜里的冷风吹来时,我搂紧胳膊,不由寒颤。
他回过神来,将身上的新郎官外套脱下,披在我的婚纱上:“回家吧。”
我抱着胳膊点下头。
他先一步起身往前走,我拢了拢身上的黑色西装,提起裙摆紧跟在他身后。
穿着高跟鞋实在难走路,况且我是第一次穿高跟鞋,他看出我的局促,半蹲下身子,将我背起来。
拖依上的年轻人见到巴太背着我,笑着喊叫,开始起哄:“是爱!”“爱情啊!”
我低着头不好意思看他们,整张脸埋进巴太厚实的肩膀。
回到家,马灯拨亮,屋子里黄晕晕的,苏力坦已经在他的屋子睡下,我和巴太站在地面,没有一个人肯先上床睡觉,都尽量避免坐在床上。
新房里巴太为我装了一台化妆镜,我坐在镜前,将手里的信封放在桌面,然后开始摘头上的繁琐。
U字形发夹被几缕头发缠绕,卡在我的头发之间,巴太站在我身后,手指贴着裤缝,从镜子里看向我询问道:“我帮你吧。”
我怔了怔,点头,却有点颤。
他的手指伸进我的头发,绕进发间,将缠绕在发夹的几缕头发细心拨回,他的动作轻柔,刻意放松手上的力道,尽量不弄疼我。
摘下发夹放在桌上,他继续为我取头上的夹子,手指穿梭在发间,每一次动作,每一次进出都十分小心谨慎,像突然坏了的榔头,丢失了它原本的力气。
但他那双生茧的手,粗硬的手指,让我依然能感受到发自他体内的强大的原动力。
狐狸尾巴一样的几缕头发勾着他的手背,一下一下地撩拨。他取下,放到我背后,从抽屉里拿了把木梳子,手指抚了抚,细心地为我梳理乱遭的头发。
我全身紧绷,不敢动,木木地望着镜子里的我和他,这是生平第一次一个男人为我梳头,我们像古代的夫妻一样相敬如宾。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