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修瞳的复述众人沉默半晌，最后还是冰落出言：“没那么糟。”
鼓舞士气的活难得被她揽下来，只不过和她冷冷的调子十分不搭。
周玄英和唐小粟不用看，挂脸上的永远都是那副表情，而表情向来丰富多彩的董承望和彭千君仿佛哭丧的神色非但没有丝毫变化，二人还隐隐觉得冰落很快就会冒出来一句更打击人的话，好在修瞳及时打碎了这诡异的气氛。
“对，”修瞳朝空地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扬了扬下巴，“你们仔细看，大多数新来的不像是排队的。”
董承望这才终于肯打起精神直面现实，视线穿过一层又一层的人墙，他很快发现，除了昨夜几位熟面孔，以及隐在人群里不断拉长的队伍，余下的人很多是小贩。至于卖的东西，常见的吃穿用度都有，不常见的，有卖书画的，卖艺的，当然少不了卖祈愿宝盒的。此地俨然成了一个小型市集，还有不断扩大的趋势。
“早市？”董承望一时不知道怎么评价此地的风土人情。
最终一行人还是认了命，避开过分热情的小贩，花了好大功夫才寻到队伍的末端，排起了队。
望着九曲十八弯蜿蜒浩荡的队伍，憋了一路的周玄英终是忍不住：“就没有别的办法吗？”
“有啊，昨晚不就说过了，那——”董承望一手勾住周玄英宽厚的肩膀，当然没勾到，一手指了指远处街角那座跟金山堆起来一样的高阁，“一张一百两。”
周玄英：“......”
“你看看咱们几个，一个个都是穷途末路的亡命之徒，哪里出得起这笔钱？”
瞥见周玄英的眼神，董承望赶忙严肃纠正：“对......就咱俩，看上去还有点积蓄的样子，但你也瞧见了，城外那院子的租金价格不菲，我这次带的钱都花那上面了，家里还有个刚上学堂的孩子，家底实在是不够了啊。要不，周兄慷慨解囊？”
董承望一面说，眼神总有意无意瞥向周玄英腰间的玉佩，仅凭那块玉的成色，一看就非凡品。周玄英平日里不像董承望那样高调，穿着风格也走简约典雅路线，但从他举手投足间的气质和偶尔露出来的一两件配饰，都能看出此人身份非富即贵。
周玄英闻言强行把自己发怒的五官重新熨平，沉默地排到众人的最后。
一个时辰后，一只消瘦的仙鹤从云端落到高阁正脊的宝顶上，丁零当啷，云来宗据点的高阁四面檐角的铜铃从最顶层开始响动，像涟漪一样，自上而下荡开来掀起千层浪，广场上的人群登时沸腾起来，
——“开了开了！”
半个时辰后。
在万众期待的目光中，第一个进阁的小伙子终于再次出现，他蓬头垢面，脸上顶着两个黝黑的眼圈，说是熊猫成精估摸着也有人信，纵使如此，在他身上却看不出任何疲态，越过门槛的动作甚至十分轻盈雀跃，脸上的黑眼圈反而衬出他双目更为炯炯有神。他手中抱着个锦缎包袱，应该就是传说中的请帖。
人群又一次沸腾起来。
——“这么久，才出来一个？”
——“你懂什么？人家大宗门的程序当然要正规严谨些，据说进去里面需要各楼层各部门的审核和盖章，最后还要一对一面试才能领取呢。”
——“不是，这小子是五日前来的吧？那我们......”
冰落眼皮微掀，听到这番言语深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合上。她耐心有限，又不爱热闹，这般嘈杂的环境，她早就受不了了。
反观三个废物男人倒是乐在其中，不说一个半时辰，一刻钟都足以让他们与来往之人打成一片，云州的风土人情、奇闻轶事他们几乎都听了个遍，就连队伍前面的人来自何方芳龄几何，甚至家里妻小几人都打听出来了，这不，眨眼间又不知道从哪里顺了什么东西回来。
“给。”冰落抬眼，见修瞳递来一个竹筒，其用料和做工都十分粗糙：“听说是近来京城最流行的新品，叫雾茶。”
冰落目露嫌弃之色，整个人都往后退了半步。
“试试？你看，半山和千君都很喜欢。”可能因为说了太多话，修瞳的喉咙里好像夹了沙子，声音哑哑的。与此同时，他似乎误解了冰落的意思，于是自作主张地收回手将竹筒盖子打开，复又递到冰落面前。
冰落：“......”
这个叫“雾茶”的味道，一靠近那甜腻味差点就把她给熏吐了，倒不是因为她喜不甜食，只是这味道让她想起一些不堪回首的往事，连带着翻起沉寂许久的冲动。冰落深吸一口气才强行按捺下排山倒海的杀意，睁眼对上自家毫无眼色的灵兽一双无辜的眼睛。
一旁平日里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唐小粟和说话从不避讳的唐半山此时都僵住了，完全不敢动。
良久，冰落又闭目深吸了一口气。
“你家主人不食人间烟火你又不是不知道，还不如给我。”董承望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手抢过修瞳手里的烫手的“雾茶”，一手把他人拉开了冰落的视线范围，“说到这‘雾茶’，我刚刚才听到一个有意思的故事，要不要听听？”
唯一的捧哏此时好像中了邪杵着一动不动，董承望眼角生生瞪出了几条皱纹才听这脑子出走的灵兽含糊道：“要。”
董承望：“......”
他都想跟这祖宗跪下了。
董承望心累地继续卖力表演：“那卖茶的小贩说，这雾茶用的茶底是世间名茶——雨锁朱雾。”
听到“雨锁朱雾”这个词，这位见多识广的百岁半妖神魂总算归位，配合道：“世间第一茶？”
“正是，雨锁朱雾以香而不清，回味无穷被誉为世间第一茶，此茶只长在东地终年红雾弥漫的雨台山中，是极为稀罕的品种，千金难买。但事实上，雨台山已近百年未能产出茶叶了。几年前，传闻天师府首徒路过雨台山，与盘踞在山上的藤妖大战八百回合，最终将妖怪斩杀在山下，山中的茶树这才重新焕发生机。”
董承望折扇啪嗒一合：“怎么样冰落，这茶来历不一般吧？”
冰落脑子里嗡嗡响，火气都被他叽叽喳喳的人气吵得没了影，这人什么德行她还能不知道，现在没办法“敬而远之”，不回他估计能滔滔不绝吵到天黑。
她黑着脸答道：“附庸风雅。”
“别较真嘛，天底下最贵的茶，只要跟它攀上一点关系，都价值不菲。”听到冰落开口，董承望眉目都舒展开来，也不刻意挡着修瞳了，“但这雾茶却价格亲民，这样一来，大家都愿意花钱买一乐呵，卖者更是乐得赚钱，两厢情愿，岂不美哉？”
缩在几人身后的彭千君总算敢冒头了，问了个不着边际的问题：“天师府首徒，怎么没听说过这号人物？”
“我也没听过。”董承望无奈摊摊手。
民间故事还当真了。
以为又能学到新知识的彭千君：“......”
“天师府为皇家做事，素来低调神秘，没听过很正常。”
所有人俱是一愣，不可思议地转头，连唐小粟眼神里都泛起一丝诧异来。
答话的竟是周玄英，他本就与众人格格不入，不发脾气董承望就要烧高香了，余人聊天时他向来都站在角落，只听与任务相关的，同一桌吃饭也能一句话不说，这时候居然插了话。
“对对对，玄英哥你是京城人，你能给我们讲讲吗？。”彭千君愣了一会，这才后知后觉激动起来，他着急忙慌掏出皱巴巴的小本子，雾茶溅到了袖口也满不在乎，眼睛亮晶晶的。
周玄英却没再理他。
董承望只觉得今日沧桑了不知几十岁，正要再掰扯出个喜闻乐见的话题冲淡这尴尬的气氛，远处突然一阵喧哗。
——“算命啦！算命啦！”
因为被人群挡住，寻声望去只能见到一面迎风飘扬的白幡，“算命”二字招摇地跟着白布迎风飞舞，跟办白事时招魂用的差不多。那摊主所到之处都是骂声，人们纷纷躲开，嫌这白幡晦气。
“在这云来宗据点门口班门弄斧，也是没谁了。”董承望叹了口气，见周玄英和几人气氛稍缓，便道，“我去前面打听打听有没有别的新鲜事。”
彭千君跟在后面，修瞳刚抬脚却发现冰落眼神落在白幡上，不知在想什么，干脆不走了：“你信这些？”
冰落冷冷道：“江湖骗子。”
修瞳歪头：“你会占卜？”
冰落答非所问：“占卜本就是骗局。”
“何解？”
冰落面无表情地转着手镯：“预言若真的改变不了，知道了也没用；若可以改变，占卜又有何用？”
——“算命啦！算命啦！”
正说着，震耳欲聋的吆喝声已到了附近，听声音应是个底气十足的青年人。
——“开业酬宾，两人九折，三人八折，四人七折，五人半价！”
几人：“......”
“这年头，算命很赚钱吗？”唐半山疑惑地探出脑袋。
看上去几乎入定的唐小粟也终于睁开眼睛。
“连年轻人都专职当算命先生，倒是少见。”修瞳笑道，“人间这几年是越来越有趣了。”
只见那饱受排挤的青年算命先生热情半分不减，举着招魂一样的白幡，用号丧一样的调子吆喝着，逮一人问一句。
“算命吗？”终于轮到排在几人最后的周玄英了。
“哟！”算命先生突然一个激灵，指着周玄英的手剧烈地颤抖。
周玄英有点懵，他没想到只是稍微有点不耐烦地抬眸，杀伤力居然有这么大。
“传说中的气运之子！”青年算命先生一嗓子喊得跟哭坟一样，震得方圆几步的人灵台都跟着颤动，一时间分不出是凄厉激动还是惊讶。
周玄英身形一僵，一瞬间周围目光纷纷落在他身上。下一刻，他目露危险神色，那算命先生本能往旁边闪了闪，对上了冰落的目光。
“哇！”他又一激灵，颤抖的手指从周玄英平移到冰落身上，嚎道，“气运惊人，堪比神仙之姿！”
冰落：“......”
演技拙劣又浮夸，看热闹的人轰然而散。
“天哪！气运之子！”那算命先生往前走，见到修瞳依旧跟见鬼一样喊着同一套说辞，连修饰的辞汇都不换一换。
“气运惊人！堪比一代......”算命先生嚎了半句被拔刀的唐小粟吓退，目光倏地定在了匆匆赶回来的彭千君身上。
适才听到这边的动静，他和董承望以为出了什么事，一来却见得这场面有些哭笑不得。为了不让这位算命先生继续“气运惊人”，造成不必要的麻烦，彭千君凑上前塞给了他一串铜钱：“您给别人算算吧。”
算命先生大方地收了彭千君的钱，识趣地将声音压低了些许：“这也是位宗师，气运惊人哪。”
说罢，算命先生直接绕过董承望头也不回走向人群，又开始抓着人问“算命吗”，生意明显好了不少。
“哎，钱都给了，再给我来一句也不妨事吧。”董承望感觉自己遭到了不平等待遇，控诉道，“钱拿完连戏都懒得唱了。”
***
晌午时分，一个老者前脚刚从据点中走出，后脚大门就啪的一声从内关上了，一直停在屋脊上的仙鹤翩然离去。
——“今日时辰已到，请帖发放完毕，各位散了吧！”一位身着灰色道袍梳着道士髻的小童站在二层阁楼，朝下面喊道。
言外之意就是广场上的人都白等了。
人群骂骂咧咧散去，只剩下些不死心在原地毫无意义地徘徊。
“岂有此理，这云来宗怎可如此欺瞒百姓？”
周玄英可不是个好哄的主儿，憋到现在完全是因为几个队友都煞有介事地排队，这些人精他也不是认识一两天了，以为他们这么做肯定有道理，但现在门都关了，还有个屁道理！他一时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喊道：
“现在怎么办？干脆花个六百两得了。”
话音刚落，他倏地愣住了，几双明亮的目光纷纷落在他身上，落点分别有腰间成色极为漂亮的玉佩、缀着宝石的玉腰带、血色的扳指......似乎在期待什么。
周玄英：“......”
他终于后知后觉明白这一群人精的用意，他们就是想坑他出钱！排队什么的都是惺惺作态，打探消息是次要，主要目的是想逼疯他，然后斥巨资买请帖！
就在几人无声僵持之时，一个身影朝众人走来，而后一个喜气洋洋的声音轰碎了几乎快结冰的气氛：
“修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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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十七章 排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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