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小雪去办理身份证是我从都昌回到九江后第二天的事情。那天清早,我来到小雪住宿的旅馆,准备带她先去找家派出所碰碰运气。小雪醒来时,睡眼朦胧,用手揉着眼。
“你可起的真早。”她高兴极了,样子显得容光焕发。我搂过小雪的头,吻了起来。她慢慢地推开我,站起身来,双手抓住墙壁,把身子贴在墙上。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一道血红的、布满灰尘的晨曦在她昏昏沉沉的脑袋四周沸腾,后来,她打了个寒战,像是在谛听着什么。响起第三遍铃声,一辆列车终于缓缓开动了。我发现小雪的思绪像鸟儿一样在车站上空忽上忽下地飘飘忽忽。而车轮则哐当哐当地响个不停……
“我们必须在那些警察上班前,就堵在办公室门口,否则他们一大早报了个到,就开溜了。”我问她照片准备好了没有,她说没有。她不知道要照多少寸的相片。
“你从来就没有办过身份证啊?”
“本来就没有办过嘛。我年龄不够。”她回答得到很爽快。我不喜欢她这种做法。这个问题将会徒然增加我们□□的技术难度。她也许压根儿就不知道,在中国,上户口办身份证就像调动工作一样很难、很难。这户口就像是一道冰冷的伤痕,它遮蔽在社会皱褶和人们衣襟的深处。无论是农村人或是城市人,顺着时间的线索,你都可以慢慢捋到心灵深处一段关于户口的隐痛。对中国人来说,它如同一个很沉的铁锚,也像是一截拴着一匹马的木桩,你腾挪不得,拉拽不得,最后只好疲乏地认命。
我和小雪边吃着油条边步履匆匆走上街头。在大树下,有一个西站停车场,那里看上去也乱糟糟的。前往瑞昌、庐山、修水的汽车川流不息。我们看见有一辆中巴车突然朝着我们冲来,我们当时都吓蒙了,根本来不及躲闪。只听见那辆中巴车嘎嚓一声就停了下来,从车窗里伸出了一张胖乎乎的圆脸,他一边按着喇叭,一边问我们要不要坐车。一看到那司机,小雪很是反感,随即昂着头从那里快步走开了。我也很讨厌这个家伙,难道他们认为自己是谁?居然这样肆无忌惮,开着车冲向我们。难道仅仅因为他认识交警,就可以不守规则,随心所欲地在大街上横冲直撞,而无视别人的生命安全吗?他还真以为他是个什么人物,有权对别人这么做。我们并没有招惹任何人,我们只关心我们自己的事。这个九江真他妈的不可思议!我们仿佛置身于一个疯狂、粗野、迷离之境。在这个鸟语花香的季节,我们闻到的却是满街的炸油条、蒸馒头、炒米粉和煤球在火炉中燃烧时所释放的二氧化硫的味儿。而汽车的噪音,人群的喧嚣声,火车和轮船的鸣笛声,以及清洁工在清扫街道时扫帚所发出的沙沙声混合在一起,似乎正式告诉我们:新的一天开始了。
是的,新的一天已经开始了,可派出所在哪里呢?我不由寻思。大街的尽头则是一片广阔无际的静静的七里湖。
我们蹒跚地走过几个街区。这时不知道从那条幽暗狭窄的街巷里冒出一个倦意未消的流浪汉,这是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光裸的肩胛骨显得很大,颧骨蜡黄,唇髭往下耷拉。他紧随在我身后,扯着我的衣襟,说着我们听不懂的方言,大概是想向我们要钱。我本想装着没有看见他的样子走开,但小雪却拽住了我的手,她给了他五块钱。
我们一路向行人打听附近哪儿有派出所,一直走到市中心的浔阳街区。这儿的一切看起来更加繁华,一派大城市气派;小商店一个接一个,各种造型的广告牌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接;几幢像清真寺一样的玻璃幕墙建筑物高高耸立,在它门前有一块空地,绿草如茵,周围则被铁栅栏隔了起来。我鼻子贴在铁栅栏上,我真想走进去看看其他人是怎样生活。我们在烟水亭东面的南门口小巷子里找到了派出所。这是一幢五层高的老式黑砖楼房,里面有一个小院子,门口停有几辆警用小面包车。门敞开着,我们穿过几个弯弯曲曲的长廊后,终于找到了派出所值班室。那里有几个警察在办公室围桌而坐,一个个脸色阴沉、严肃。
“请问身份证在哪儿办?”
“户证科。”
“户政科在哪间办公室?”
“对面。”
我们转过头,看见有一间办公室朝大厅开了一扇窗子,上面挂了一个小牌,写着:“户证科”三个字。里面有一个女警察,长得很年轻,很文静。我们看见她的手在一大排放户籍档案的柜子里抽来抽去,那柜子的抽屉上全都贴有“××街道××号”的小字条。我问她身份证是不是可以在这里办。
“你户口簿呢?”
“没带。”
“没带户口簿怎么办身份证?”她抬头瞪了我一眼,接着又埋头在桌上一张表格上填写些什么。我跟她解释小雪不是本地人,但她真的需要办张身份证。还跟她说明了为什么要办身份证。那女警察开始有点动情了。但她仍然坚持原则,说小雪应该回到浙江原籍办理身份证。
“去浙江,还用得着找你吗?”我开始生起气来。看来这些人灵魂都他妈的变得冷酷、麻木了——为什么每年一到寒冷或温暖的季节,动物们都可以从遥远的西伯利亚集体迁徙到鄱阳湖的绿洲,而人类却不可以?为什么世界各国一百一十部宪法中,61.8%均有迁徙自由的条款,而中国却没有?在我们这个黄土与户籍观念积淀同样深厚的土地上,我敢肯定所谓的“户口”,分明就是他们套在我们脖子上的一条绳索。真他妈的该死的户口!小雪拉了一下我的衣服,要我不要再说。
“谁他妈的在这里大声嚷嚷啊?”一个高个子,白皮肤,英俊潇洒的警察走了进来;他腰佩手枪,皮鞋擦得锃亮。他一瞧见我,那张张开的口就突然噎住不动了。
我们面面相觑。
的确,这张脸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但一时总也想不起来。
“丁仆,你小子,怎么在这里?”他声音洪亮如雷。
“啊!哈哈!原来是游凯。”我想起来了。这小子是我初中的同学。我们同住一个寝室。小时候他总爱留光头,皮肤也特别白,说话大大咧咧,一身匪气,但为人大方、耿直;在学校他就有一个绰号叫“少改犯”。女同学平时在路上遇见他时,都是绕开着走,没有一个敢正眼看他。这小子办事也喜欢独来独往,从不出早操。那时候人们常常看见他光着头在冬日的校园里匆匆行走,挟着书去学校后面的小山岗练站马步,要么穿过树丛钻进附近三机厂一些伙伴的小屋子里,在那儿接连几天读书或者躲避英语老师的单词默写。初中三年级一毕业,他居然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县师范学校。但毕业后,他去了哪里,我却不知道。“我还以为你去当了一名老师呢?”
“没有!绝对没有!”他几乎是声嘶力竭了。他走过来就在我背上捶了一拳,边笑边嚷,“丁仆,我们很多年没有见过面了,是不是?”他大叫,“可你不还是来了?哈哈哈,我真高兴。有什么事,说吧,只要我能办到。”
游凯谈话时总是激情洋溢,使我仿佛又听到了我早年的那些伙伴和兄弟们的声音;在桥上,在自行车上,在沿河的邻里之间,以及正午安静欲睡的门阶上,伙伴们滚铁环、踢飞机,而比他们年长的哥们却在工厂里干活。
“我要办一个身份证。”
“小事,你把照片给我。”
“不是我,是小雪。”
“她是你女朋友?”
“是的。她不是江西人,也没有户口本。”
“我明白了。哈哈,你小子在拐卖妇女儿童啊?但我们还得要严格遵纪守法,你说是不是?”
“不就办一张破身份证吗?商鞅可死了好几千年,这你也是知道的。他发明了这种制度,没错吧?可最后还不是当了盲流,还不是被车裂而死?”
“哥们,你真是一点没变。行啦,这事我想想办法。不过我可告诉你,最快也要七天。”
听到这话,我着实惊奇;我对他的好感顿时倍增。
“游凯,这段时间我都在九江,哪天咱们聚一聚。”
“没问题。我请你们。我还有事要办,不能陪你们了。你们赶紧回去准备好照片。”说完,不再同我搭讪,走进了另一间办公室。就在这时,我突然听到门外一阵骚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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