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忙着准备武宁枣源褐煤矿区之行。一天晚上，刘秋生突然打电话给我，他说，“喏，丁仆，猜猜谁要见你？”我不知所措，“我们已在你楼下，你快下来。”我立即离开住所，在走廊上，大约在乳白玻璃门前碰上了刘秋生。他跟我介绍了杨尚德。这家伙就是他上次提到的那个被指控倒卖汽车的劳改释放犯。
第一眼瞧见杨尚德时，我就不喜欢他。当然，他，也不喜欢我。尽管杨尚德后来跟我一起去了武宁枣源褐煤矿区，但我仍旧不喜欢他。
杨尚德目前开着一个汽车配件店。他既没有自己的汽车，也不会驾驶汽车，但他对于汽车的尾气排放和刹车片却有广泛的知识，喜欢摆出一副发明家的面孔。他前妻就是在一次汽车制动失灵掉进了夹谷，不幸遇难。
“只要在汽油里掺上甲醇，就不会排放出有毒气体，”我经常听他这样对顾客说，“瞧，这款防抱死制动系统，在紧急制动时间，可避免车轮抱死，甚至可以让汽车保持转向性能。这都是我一再设计实验出来的高科技产品！”
我知道杨尚德所说的ABS系统是有点吹牛，你比如，在沙地，或者雪地上，装有ABS的汽车的制动距离比未装ABS的汽车更长。
杨尚德事事夸张。难道他店铺里就非得挂满ABS设计图纸不可吗？他脸上堆笑，自作聪明地在顾客面前把ABS称作“二十一世纪最有价值的前沿高科技产品”，这是多么狂妄啊！
此外，他放弃不了要继续倒卖汽车这一愚蠢的念头。虽说他曾因此获刑二年。“你知道我干嘛坐牢吗？我只是负责联系买主，贩运、上牌，我一概不管。法官问我：‘汽车是怎么从境外走私进过来的，你要如实陈述……你知道这样做对国家的危害吗？’我回答：‘法官大人，我不知道汽车是怎么走私过来的，如果知道，我也想这么干。’就这样，我没得到保释，被送进了监狱。那监狱真不是人待的地方。由于长期一人呆坐在牢房里，我甚至患了痔疮。ABS，就是我在牢房里设计出来的杰作。他妈的，要是有人想听，我可以谈上一个晚上——你说搞身份证是怎么回事？”
“已经办好了。”
“你女朋友那事我听秋生说过。我可以陪你去一趟武宁，会会那老板，他总得有个说法。你说是不是？”
“要是你再出事进监狱，你这辈子可就完了。我劝你，从现在起，你还是小心些好。”
“我也这么想，可就是遇到这种事就控制不了自己。”
杨尚德说话声音洪亮，嗓子也好。平时总喜欢吹口哨和哼唧一些歌曲，什么流行歌曲、民歌、电影歌曲、国歌及苏联革命歌曲，他样样都会唱。
所以，就这点而言，我承认杨尚德是个能干的人。他不仅谙熟所有的歌曲和歌词，还会射杀，或者设机关、陷阱捕捉野猪；他会让不受约束的篝火随时就地灭而不致酿成森林火灾。他能靠指南针行军到达终点，能用拇指和食指以目视测出山高的等高比和方位、距离；能从天鹅的飞行姿态和叫声断定那一只天鹅生病或受伤，叫得出所有肉眼能看见的星星的名称；善于讲当知青上山下乡的趣闻和冒险故事，通晓朱元璋与陈友亮大战鄱阳湖的传说。
但他并不以此为满足，还进而牛屁哄哄地大谈七九年中**队为什么进攻越南的战略意义，而且很少把人家一听就知道的战斗术语讲出来。
杨尚德有一个儿子就在云南前线服役。他喜爱男孩子甚于喜爱女孩子。他其实对女人根本不感兴趣。他笃信佛教里的生死轮回之说。他现在的妻子，赵琳琳比他足足要小十六岁，是个不爱收拾和做家务的邋遢女人，总爱抱着电视机不放。因此，她臀部总显得呆笨、肥胖。
杨尚德喜爱强壮的、肌肉发达的、经过锻炼的人。当他说到“为人民服务”这个词时，他就想到了佛，当他想到了佛时，他脑子里就想到了“禁欲”。而他所说的“禁欲”意思是指一种特殊的体育锻炼方法。杨尚德善于体育锻炼。他不厌其烦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锻炼他的身体，让它经受烈日的暴晒和严寒的考验，而这后一种尤其具有创造性。
杨尚德会在冰上凿洞。每到十二月、一月和二月，他就用镐头在冰上刨开窟窿。他一大早，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把自行车从二楼阳台上扛出来，用一个装化肥的白色蛇皮袋裹上镐头，然后骑车经过新桥头到四号码头，再从四号码头沿白雪覆盖的江滨林荫道朝七里湖方向蹬去，在抗洪纪念碑和京九铁路沿线之间下车。
这时，天慢慢亮了。他推着自行车，车上夹着裹在蛇皮袋里的镐头，走过结冰的湿地，随后，在冰封的鄱阳湖湖面上往前走出一至两百米远。那里，弥漫着滨湖晨雾。从岸上望去，谁也无法瞧见杨尚德如何放倒自行车，打开蛇皮袋口取出镐头，可疑地、一动不动地站立了片刻，倾听着停泊湖湾码头上被冰冻住的货轮拉响的雾笛，接着，脱掉棉袄，做了几下手脚热身运动。末了，他开始有力而均匀地抡起镐头，在鄱阳湖的湖面上凿出一个圆形窟窿。
杨尚德花了整整二十几分钟的时间凿好他的窟窿。我当然不知道有关他的这些光辉事迹。这一切都是刘秋生后来告诉我的。在做船员之前，刘秋生曾跟杨尚德去过那里冬泳。所以，我也不知道杨尚德在冰层上凿出他的窟窿到底要用多少时间。他出汗了，他的汗珠从高高拱起的额头上带着一股从头发里冒出的热气蹦进雪里。他干得很熟练，用镐头在冰上凿出一个圆形的深沟，等到这个圆形的两端相连接时，他便脱掉手套，从辽阔的、可以有把握地认为，一直延伸到横穿七里湖面的京九铁路跨河大桥，甚至延伸到庐山含鄱口下的冰层中，拽出大约十几公分厚的冰块。窟窿里的水，年代久远，颜色灰暗，漂着冰碴。窟窿里冒出水汽。杨尚德或许能够在窟窿里逮到一条上百斤重的□□。但他不是来逮□□的，他开始脱毛线衣，接着就脱掉棉毛衫和短裤，脱了个精光，因为杨尚德要么不脱衣服，一脱起来就得脱光。当年他下放到大港农村当知青的时候，就有这习惯。
有一次，一个在公社当放映员的女知青去看他，他**着身子跑去开门，吓得那女知青不敢抬头，只顾红着小脸骂他下流。“听我说，小禤，你不是来看我么，你要看我哪里？这里可没什么好看的。——你为什么不像我这样，把衣服也脱了，让太阳晒哂你的肚皮，多棒！——快把肚子露出来，瞧，多好的阳光！”小禤果然照办，把衣服脱得精光。可怜的小禤，还没有来得及恋爱，就成了他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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