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禤出车祸的时候也是在冬季。那时,他的孩子只有两岁大。小禤出车祸的当天,杨尚德本打算投湖自杀,结果他想起了儿子就游上了岸。从那时开始,杨尚德每周两次在鄱阳湖里洗澡。每星期三,他一大早独自一人去洗澡。他六点钟出发,六点半到达那里,七点一刻把窟窿凿好,脱掉身上的衣服,动作迅速而夸张,先用雪搓身体,随后跳进窟窿里,在窟窿里叫喊。有时候,你可听见他在唱“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或者唱:“她那粉红的笑脸就像明媚的月亮……”他边唱边洗澡,吼叫两分钟,最多三分钟,接着便纵身一跃上了冰层,形象鲜明:冒着水汽的、熟虾一样红的一团肉,绕着冰窟窿狂奔,一直吼叫不停,容光焕发。最后,他穿上衣服,跨上自行车。快到八点钟时,杨承以又回到湓浦路,他的汽车配件店准时开门营业。
杨尚德虽说不是渔民的后代,对航海却非常向往。他与刘秋生也正是因此才结下了友谊。但俩人航海的目的却完全不一样。他只想通过搭乘刘秋生的货轮去日本搞几辆汽车回来倒卖。当然,他也很想办张海员证,他觉得那证比护照还要管用。这样他就机会去看看博鲁斯海峡呀,好望角呀,红海呀,甚至是南极。他想在南极一年四季都可以游泳,完全用不着穿衣服。刘秋生每次出海回来后都要去看望他,给他讲一些航海旅途见闻。他问刘秋生,“你能认出多少星星?”
“只认识大熊座的北极星和猎户座的天狼星。”刘秋生回答他。
“那其他星星呢?”
“只有它们认识我。当然,我只要对着测星卡,还是能够分辨得出星名来。”
“那你驾船靠什么导航?”
“陆标定位,估计再过几年就是GPS了。”
“为什么不是天文定位呢?”
“用六分仪测太阳、恒星、行星误差很大。你比如,我们在红海,光线被沙漠冷热变化巨大温差影响发生了折射,这方法就不准。”
他又问“红海”是不是“红色的”,刘秋生告诉他,“不是,绝对不是。那是因为红海沿岸浅海中生长的红色海草、红珊瑚、红贝类等大部分都是红色物体和海洋生物,还有大量的红鱼,把海洋边缘染成了部分红色,加上赤色的沙漠,顾名思义,阿拉伯人就干脆把这个封闭的海洋称为红海了。”他还告诉他,在没有开挖运河之前,红海是一条海上死胡同。红海随着灰蒙蒙的太阳升起、下落度过了几千年的沉寂历史。后来,他们谈到了“阿里巴巴和四十名强盗”的著名故事,还有□□信徒们诵读的古兰经壮观场面。
“其实,红海像世界上所有的海洋一样,都是蓝色的基调。只不过是两岸的沙漠把红海染得有点黯淡情绪的灰黄色。我驾船航行红海无数次,尽管景色并没有发生什么显著变化,但每一次,我对红海都有新的感悟。几乎在红海上空漂浮的都是震耳欲聋、叽里呱啦的念古兰经的声音。”他们一谈起航海的事就没完没了。这点杨尚德倒很像石磊。他们相处得挺好——不自寻烦恼,也不投其所好;彼此心照不宣,谨慎相处,就像郁郁不安才结交的朋友。
如果杨尚德没有那种孩子气的爱好去发明什么ABS防抱死制动系统的话,本来可以把这间汽车配件店变成一个金矿。因为它条件优越,设在闹市区,没有各种竞争,那里的车又那么多。可是,当技术质量监督局的检查员第三次和四次去那儿检查一些配件的原产地,没收了一箱从香港进口过来的发动机冷却液,还让杨尚德付了大笔小笔的罚款之后,一部分老主顾便不再登门了。他们说,虽说杨尚德店里的东西质量总是一流的,价钱也不贵,可是,你瞧,检查员又上他那儿去了,这里面总有点问题吧!
不过,刘秋生却很肯定,杨尚德店里所卖的配件都是国外的大牌子,绝对没有质量问题。实际情况是,杨尚德把进口汽车配件的包装盒换成了国产汽车配件的包装盒,反倒使他吃亏。你比如那箱被罚没的发动机冷却液,水和乙醇的调和比例都是标准的50%,而不像国产品牌所检测出来的30%。
他每次都是吹着口哨,哼着歌曲干完这些事的。即使是技术质量监督局的检查员来到店里,他也是这么做的。刘秋生很赏识杨尚德的这种怪癖。赵琳琳也谅解她的丈夫的这些怪癖,因为杨尚德的婚姻恰恰在于夫妻两人能够谅解对方的任何怪癖。所以,可以说,杨尚德夫妇的婚姻是美满的婚姻。杨尚德从不动手打他的妻子,从不欺骗她并在外面同别的女人厮混。他既不是酒鬼也不肆意挥霍,反倒是一个快活的、衣着整洁的人,不仅在青年人的心目中是如此,而且在前来买汽车配件的顾客中间也是如此。这些顾客由于他生性豪爽、为人诚恳、乐于助人,因而买卖汽车总要把他叫上。
就这样,杨尚德抱着谅解的态度若无其事地眼看着赵琳琳变成一个连洗衣服做饭都不会的女人。当那些同他有交情的人对此颇有微词时,他总是一笑了之。这点连赵琳琳的同学也都看不下去,有一次他们就问她:“除了看电视,你在家还干什么?”
“睡觉。”
“你老公要是离开了你,你怎么办?”
“回娘家。他关在监狱的时候,我就是这么做的。”
赵琳琳有一个叫寥倩的女同学,有一次就专门跑到湓浦路杨尚德的汽车配件店,当着他的面表示对赵琳琳的反感。杨尚德一边在桌上改进他的ABS设计图纸,一边告诉她:“小寥,你说的当然完全正确。不仅如此,她还爱吃口香糖,不爱洗澡。不过,你和我,我们就没有缺点吗?”当寥倩仍旧坚持己见时,杨尚德便用坚决而友好的语气结束了这种讨论:“你在某些方面的看法可能是正确的,然而她有一颗善良的心。我了解赵琳琳——”
他了解她,这是可能的。可是,她却不怎么了解他。她同邻居和顾客一样,不明白他为什么对汽车ABS的研究情有独钟,对倒卖汽车本应该由别人承担大部分责任,他却一人独自全部承担了下来。
杨尚德既激励不了我,也教育不了我。我不是他那种类型的人。可现在,我们一见面,就为去武宁的事而犹豫不定。虽说我从来没有到过武宁,可我知道那将是一次非同寻常的旅行。我是为小雪才这么做的,至于杨尚德要跟着我跑这趟路,简直毫无意义,我有点莫名其妙。但他却执意要去,他以为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我问他为什么,他也不肯解释。他说:“许多事,几乎无一不荒谬,生活中的情况就是如此。你不一定会理解我,就像因为生活的艰辛,上帝才有存在的理由,除了我们自己的困惑,我们能渴望什么呢?”
那天晚上,我请他们吃完宵夜后,又沿着行人稀少的街道和孤灯照耀下的砖墙漫步。在每一条小街的尽头,湖泊和山峦隐约可见;黑魆魆的湖面上,渔火星星点点,撞碎在汀线上的浪花放射出闪闪烁烁的磷光。我常常在想,这世上,不少有真性情的人看上去都很平凡,就像我眼前的这片夜景,美丽而平凡,平凡得让你感觉不到她的存在。然而,生活的本色不就是平凡么?夜是阴暗的,也是孤独的,但阴暗未必就是漆黑一片。在清净、无扰、孤独生活中,你唯一的同伴,就是你自己的心。而那些污染了的、荒芜了的风景,是拯救不了人心的。——
不管我们去武宁将会遇到什么事,但一想到小雪,我的心仿佛立即就被一种高高激起的白色水花所包围,总是那样温柔而慈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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