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九江到武宁大约有三个小时的路程。小雪昨天晚上才从都昌回到九江,她住在湓浦路她同事那里。我们约好早晨七点在长途汽车站见面。石磊、刘秋生、杨尚德也将在那里与我会面。
几天来,我已把武宁地图记得烂熟,甚至还读过有关武宁地方志的文章,一些地名,如拓林湖、凤凰山弥陀寺、武陵岩大峡谷等,令我十分向往。长途汽车站到处都是人,连门边都很拥挤。形形色色的旅客正在等车,要么待在车站附近;安徽人真不少,他们冷漠地注视着一切。我在售票窗口买好五张去武宁的车票后,就去左边的候车室。一个瘦高个正坐在长凳上打起瞌睡来。我坐在这里等小雪他们。这个车站同国内其他地方的车站没有什么不同,随处可见烟蒂和果皮,这种令人不快的景象是只有在车站才能感受到。有那么一会儿,我觉得这儿就好像是在南昌车站,只是这儿车站外面没有那么宽敞。那个瘦高个醒来后,就起身去卫生间。我看见有一个姑娘步履蹒跚走过来。她就在刚才那个瘦高个坐的位置上坐了下来。这个姑娘长得年轻、漂亮,一头乌黑的长发。我想同她打个招呼,但她看都没看我一眼,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神情忧郁。她正想在座位上打旽儿,我却行动了。我身子前倾,对着她转向过道,说道:“小姐,用我的包枕着头睡吧!”
她抬起头,微笑着:“不用了,谢谢!”
我向后坐下,身子在颤抖:我点了支烟,没再说什么。可不一会儿她便对我斜视了一眼,目光有点儿忧郁,然而显然对我有些好感。我正想站起来,靠近她,有人在背后把我抓住了,一双手捂住了我的眼睛。
我感觉到这是一双细长、纤秀、小巧的手,柔软,滑润,没汗而令人舒服,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薄荷般的清香,我感觉到这一定是小雪。
她松开手,高兴地笑着,将我扳过身去面对着她。她瞧着坐在我身边的那姑娘,又把目光从那姑娘身上挪开,寻找我那双明亮的、始终还是正直坦率的眼睛。之后,她才紧挨着我坐了下来;我一看表:准时。但她今天的样子差点儿叫我认不出人来。她没穿米色外套,没有穿牛仔裤,而是一身式样普通的浅蓝色服装,更可笑的是头上竟然扎起了两个长辫子,整个一身打扮就好像是一位中学生似的。
她没有察觉我的不快,告诉我,她差点儿来晚了,因为老等不到公共汽车。我们一起到外面去吃早餐。车站上吵吵闹闹,旅客你来我往。石磊就在离我们五十步以外、马路对面的一路公交车站台下了车。刘秋生和杨尚德也来了,他们总是匆匆忙忙,甚至不愿意坐下。“听着,伙计,事情多得很,没有时间在这里磨磨唧唧的,咱们得快一点上车。”
“还没到时间呢,你急什么。”
八点钟刚过,我们搭车准时离开了九江。这是一次寻常的长途汽车旅行。汽车刚一开到郊外,车上婴儿又哭又叫,窗外春光明媚,春风和煦。在武宁境内的每一个小镇,汽车都要停下,让当地老百姓上车。我带了一本书《美国自白派诗选》,由赵琼和岛子翻译。不过,在行进中,我倒情愿欣赏一路的风光。车子在沿途的每一次颠簸、爬坡以及疾驰,都使我的这种渴望变得更加神圣。小雪开始拿起了那本书,胡乱地翻看了几页,又把它放了下来。她贴着车窗,全神贯注地看着外面。在绿色的亮光中,穿行在湿透了的树叶中间,她的脸色显得更加苍白,嘴唇微微撅起,肌肤差不多是透明的。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与小雪白皙冷静的美反差太大),在凝视她那纤细的面颊和乌黑发亮的眼睛时,我感觉到某种欣慰,这欣慰中有怜爱和说不清的柔情。
汽车到达鲁溪镇时,又上来了一个戴着眼镜,脸色惨白、瘦弱,像是一名中学教师模样的小伙子。他挨着坐在我后排的石磊、刘秋生和杨尚德一起坐了下来。杨尚德耷拉着脑袋在打瞌睡。那戴眼镜的小伙子,打听我们不是本地人后,对我们说起武宁全境都山清水秀,风光旖旎。还说到那富于神秘色彩的太平山道教佑圣宫,说它深藏山腹、香火鼎盛。就在他讲述时,我看见在我目力所及的远方,树林葱茏,弯弯曲曲顺势沿修水河床延伸;河谷四周是一片绿野,这景色使我几乎相信他的话可是千真万确。
中午,汽车开始进入武宁县城郊区。小雪在我的膝头上睡着了。我好奇地向窗外望去,路上立着一些快要倒塌的瓦顶板心泥墙,沿途都有稻田,稻田的对面散落着农舍的房顶,远处峰峦叠翠、沟壑流泉,显得非常恬静。无疑这一带依然保存着赣北平和的风貌。我们在万福广场下了车,这种广场同你在湖口、芜湖、黄冈下车时看见的那种广场没有什么两样——一块大草坪,中间高高耸立着一座标志性的雕像,清一色的红砖建筑物,已经黯然失色,形形色色的人在广场四周来回走动。
我们先来到一家餐馆,点好菜和买了三瓶啤酒后,就开始商量下午要做的事情。小雪坐在我身边,一直不吱声,显得心事重重。我不知道此刻她心里在想些什么,但是,当我一看见她那张如此温柔能催人泪下的鹅蛋脸,我心里真有些悲哀。我想起了她的表姐,想起了两年前,一个未满十八岁的少女,从两层高的窗户跳下来,哭泣着,亡命在枣源褐煤矿区的荒山野岭。在萝卜地上方的天空中,不是矿工的尸体,而是高压线,电流,咝咝响,在歌唱——不休息的高压电流源源不断地奔向数百米深的矿井,照亮了那里的荒凉。小雪的存折要到泉口镇才能取款。而泉口镇在北部的幕阜山境内,与湖北阳新县接壤,离武宁县城还有四十多里路。杨尚德提议我们应该租一辆车去那里,这样下午才能赶回九江,刘秋生表示愿意和杨尚德一起去找车。
一个小时后,杨尚德找来了一辆吉普车,开车的是本地的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司机,她老家就在泉口镇。从武宁县城到泉口来回租金是五十元,讲好价钱后,我们就开车出城,沿着三一六国道驰去。
在我们眼前,绿色的山峦隐约可见。汽车沿山路而上,顺着隘口,直插云霄,一直到达高地顶端。在这条山路上,我们没看见任何人烟。越过高地后,地势又开始降低,天气也越来越阴冷。凹凸不平的公路两旁,不时可以看到衣着褴褛、神情怪异的山民,他们的腰上别着大砍刀,一些人正挥着大刀砍伐灌木,看见车开过来,都停下向我们凝视,个个面无表情。透过枝叶交错的灌木丛,偶尓可以看见一些瓦房,四周围着篱笆,相当简陋。“太荒凉了!”我一声惊呼。石磊和杨尚德早已睡意全无,开始兴奋起来。“真他妈的全是山路,老是跑不完!”杨尚德说道,“真不知道这武宁到底有多大。”
“也许顺着这条路走下去,咱们可以一直开到西伯利亚。你想那该多带劲。”石磊说。
“西伯利亚太寒冷,连天鹅都往咱们这里飞哩。如果往西开呢?你想想看,我们会开到哪里。”刘秋生兴奋地嚷了起来。
“如果沿丝绸之路走,首先要穿越祁连山的剪刀口。这祁连山脉就横竖在青海与甘肃之间,山南是青藏高原,山北是河西走廊,过了嘉峪关沿途都是戈璧滩,一直到帕米尔高原,到大陆最西站的塔什库尔干县。”我告诉他,“当然,如果你从青海这条线走的话,先要经过祁连山大草原,到了西宁后再翻越唐古拉山,然后横穿坦克拉玛干沙漠,一直到印度半岛、马来半岛、阿拉伯半岛,再到摩洛哥、墨西哥,越过大海到达波利尼亚,就这样一路开下去,你会听到大漠深处的狼嚎,纳木措胜乐金刚道场的转湖诵经,西班牙加地斯颓败的城墙边的哭泣,还有一万两千英里外的埋葬在地下的墨拿勒斯古都的呜咽……”
这样想下去,我们真的太吃惊了。可咱们现在所看见的一切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在这条崎岖不平的山路上行驶,让人感受的东西实在太多。汽车终于翻过了幕阜山峰,大约下午两点钟到达泉口镇。车速减慢,我把小雪叫醒,打起精神向外望去。大街上坑坑洼洼,尘土遍地,临街的过道用砖砌成,又脏又破。装满煤块的货车在街上缓缓而过。我们让女司机把车停在信用社门口。我同小雪进去取钱。石磊和他们则待在车上。信用社的营业柜台没有什么人办理业务,一片冷清。我们拿出储蓄存折交给一个女出纳,她翻开存折看了一眼,既没有问我们密码是多少,也没有提起要查验身份证,就说:“这钱已经取走了。”
“可我们并没有取过钱啊。你一看存折就知道。”
“存折上是没有记录,你们开户的第二天,这笔钱就全部提清了,你们的账户现在是个空户头,一分钱也没有。”
“这不可能——”小雪的面颊倏然红了起来。她紧紧搀着我的手,声音苍白,细弱无力,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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