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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三十章 活色生香

当时刘浏和另外几个人正在酒店门外走来走去,不吭一声,仿佛做梦似的在沉思。

石磊上前叫道:“嗨,你是不是刘浏?”

刘浏转过身,走到我们面前停下说:“你刚才说什么啊?我没听清楚。”

“我问你,你是不是刘浏?”

刘浏又转过身,走了几步然后又走回来。“你是说,我走起路来有点像刘浏,是吗?我确实是在模仿刘浏走路的姿势,可就是学不像。”

“得啦,别装了,刘浏,我问你,你要去哪?”石磊大声说。

“哈!哈!果真是你!”突然一阵尖急的叫声,刘浏那只肥满的手落在石磊的肩膀上。

“真是他乡遇故知啊!”石磊故作惊讶地说。

刘浏转过身来,瞪着单薄微小的没缝的细眼睛,嘟出两片肥厚的嘴唇皮,在这上面,几根疏疏落落的胡子生得异常难看。“啊想不到世界竟也这么小,我们今天又见面了。你是怎样来的,石磊?这名字取得不怎么样,总是那么拗口。”

刘浏对不论什么人从来不称呼什么姓氏之类而是要叫全名不可。石磊一脸严肃问他是否结婚了。他哈哈大笑:“没有,没有,早着哪?”。

“怎么,你还没有结婚吗?”

“早着哪!”他仍旧哈哈大笑,亲切地拍着石磊的肩膀。

“真说得好,你问这干什么?但是,等一等,石——磊——,也许你没有留心到有谁来我们这里啦?”

“谁啊?”

“沉默!沉默本人来到这里啦!他亲自到来这里!昨天从南昌来的。你当然知道他的吧。”

“我不知道。”

“寻根文学的掌门人。我听到过别人说起他。竟没有一面之缘么?天!立刻,就在这一分钟内我非拉你一道儿去见他不可。不认识这样的一个人,就像鱼儿不识水性;做官不会削尖脑袋;当兵的不会开枪。啊,顺便……这位是冯尚佳……且慢,石——磊——,恐怕你连他也不认识,我很荣幸替你们彼此介绍。他是天之骄子,笔名,白浪。白,黑白的白,浪,波浪的浪。真的!我的一位十分要好的诗友!我们,现在开口说话吧——”

说了这话,他向着站在身边的一位神清气爽,双颊微红,但是脸相带几分早熟的假正经的漂亮青年人转过身去。

我们并没有开口同他说话,只是和他简单地握了握手。他那副生硬笔挺的样子,显然对于这始末料及的介绍,并不见得怎么高兴。

“我说他是天之骄子,这话并不是吹牛。”刘浏接着说,“你若是有机会跑去他学校新闻系看一看那金榜,谁的名字挂在头里?不是冯尚佳,不,应该称作白浪,不是白浪,还有谁?但是,亲爱的战友,我们现在,立刻,就要飞到沉默那里去……沉默,啊,沉默,光听这名字,就绝对地能让你无条件去崇拜这个人!也不单只我一个,任何人,不论贤贫贵贱,都拜倒在他的脚下——啊!他正在亲自执笔的著作是多么……哦——哦——哦!”

“哪一方面的著作?”我问道。

“不论哪方面,仿马尔克思的笔法,完全新魔幻派……只是更深刻,更深刻……在这部著作里面百事都好像解决阐明了。”

“你读过他这部作品没有?”

“没有,目前还没有读过。但是,只要见到他本人,你从他那儿就可以得到一切你所期待的,是的,一切!”刘浏紧握着两手叹了口气。“啊,假使中华民族多产生了两三个像他那样的天才,啊,我们所见到的将是怎样的另一番面目!可惜呀,可惜,文人害文人,有多少文曲星如今还在受辱蒙尘!我告诉你一桩事,石——磊——”他把目光又转向了石磊,好像我这人不曾存在似的。“无论你近来从事于何项事业——我可不知道你退伍了没有——无论你有何种信仰——我也不知道你的信仰——从沉默那儿,总有点什么可以给你指示的。可惜他不在此地久住。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我们——现在——就去他那儿——”

“你哇啦啦喊什么啦?”石磊恼了。

一直站着没动,仍旧装着刚才那副笔挺庄严样子的冯尚佳,会意地垂下眼皮,皱一皱眉头。石磊犹豫不决地望着我,那神态仿佛在做出决定:去,还是不去。

刘浏上来揽上他的胳臂,连推带拉,根本不问问我们是否愿意。这时,冯尚佳问起我是做什么的,接着便发挥他自己的意见,这些意见和刚才发问的工作性质倒很少关联,而是对其他各色各样的一般问题发的——我手里的烟现在已烧完了,这是说,那纸卷的部分已烧掉只剩一厘米长的淡黄色海绵烟蒂,嘴唇含过的地方仍然呈白色或灰色,但渐渐变为黄色,接着是变为褐色,然后变成黑色的有缺刻的雉堞形图案。石磊说:“嗯?你说什么?”冯尚佳突然热情起来了,他说到最近的几位文艺界权威的名字——连同他们的生死年月——刚出版的小册子的标题,以及许多名字;他鄙视一切古的,旧的,只有现代文化的精华,才值得评骘。他提起,虽则有点牛头不对马嘴,沸洛姆关于《逃避自由》的书,或者《东方宗教与哲学》一书中提到的《梨俱吠陀》第三章六节赞美黎明之神乌莎一诗。他好像是带着一种真心的喜悦和愉快,立即就随口咏诵起了那段诗文:

啊,乌莎!您善于赐福,富于慷慨之心与睿智聪明,请接受您的崇拜者之颂歌——

女神啊,您适时来临,永恒而年轻,一切善美之物都伴随您一起降临。

哦!黎明,永恒的女神,您驾着金色的车舆,华彩辉映;您唤醒飞鸟甜美的本性。

啊!金色的女神,请让您那玉勒雕鞍、光辉焕发的神骏载着您奔向我们。

神圣的女神已为萦绕于空中的乐曲所唤醒,她的光辉已洒向富饶的下界凡尘——

辉煌的黎明徐徐降临——

阿着尼,请前去迎接她吧,并代我们祈以渴望的富饶丰美——

我真佩服这小子的记忆力。紧接着冯尚佳又谈到成吉思汗在中国历史上的地位;又谈到上古史,讲到孔子,又不惮其烦地反复谈论到《易经》,说此书是孔子所作,并问起我:“你知道什么是俄狄浦斯情结么?”

“弑父娶母,就是俄狄浦斯情结。”我告诉他。

他在许多谈话中间无意中对鲁迅也下了一句批评,说他是一个旧式的作家,他许多作品都缺乏那种艺术魅力,“简直就是社论”;尽管他写了那么些作品,只有一篇才值得一读,那就是《女娲》——

我望着这位同学美丽的头发,明湛的眼睛和雪白的牙齿,心想:究竟哪一行是他的专门呢?

“好啦,”刘浏高声嚷了起来,“我们快去沉默老师那里。”

四十分钟后,在白天鹅宾馆,我们找到了沉默下榻的客房。

“这位是石——磊——,年轻有为的诗人,刚从前线下来,我的老战友。我来推荐给你,”刘浏喊着说,引石磊见一个身材矮短、头发稀疏、肚皮异常地凸起,大概五十岁的男子。这人脱下了西装外套,穿一件白色衬衫,黑色的西裤,皮鞋擦得锃亮,站立在光线充足家具讲究的房间中央;这是一间会客厅。里面搁着双人沙发床和墙壁装有空调机的房子才是寝室。

“这一位,是丁仆,这位——”刘浏回头向石磊说,“便是他,我多次跟你谈到过的,我最敬慕的老作家——沉默老师。”我好奇地望着沉默,他前额广阔、眼睛却异常的小,好像只一条缝似的,厚嘴唇,一条软绵绵的鼻子和松弛的颊肉正如放在水里泡过似的,眼光打斜只往地上瞧。

沉默敷衍地笑了笑说:“呒……啊……很好……我非常高兴……认识你们……”伸手捻一捻刮得溜光的下巴,又转过身,一手搭在背上,勾腰把屁股朝着石磊,以舒缓而怪样的摇摆步子在地毯上踱了几步。

最让我感到惊异的是,在黑猫酒店里上次遇见的那位头发梳理得光洁、叫张蔓菱的女人居然也来了。她今天穿的是一件浅黄色丝质长袍,领口低得可以看出粉嫩的脖子,圆滑、光洁的两肩的皮肤和深凹的□□。她满脸挂着笑意,仰坐在松软的沙发里;另外还有一些陌生的人也坐在沙发上或者某个角落里。

“喂,小张,”沉默转身朝张蔓菱,显然他认为没有替她介绍我们的必要,开口问她说:“你刚才讲点什么?”

张蔓菱立刻开始以异样的神色说:“——于是,她求见那位领导,对他说,‘陆主任,您让我家老宅也充公了,现在我上哪儿去找住房呢?这样来从轻发落我——一个弱女子的命运,这公平吗?你,’他说,‘总不能不让我遵守×××××××的纯洁性?’又说,‘让你也尝尝流落街头的滋味怎么就不公平了?’你们想这位领导怎样处置?”

“他怎样处置呢?”沉默问,带着思索的神气,点燃一根香烟。

张蔓菱挺了挺腰杆,伸出手,扯了一下胸衣。“他喊来了手下,吩咐道:带郭太太去我那间房子住下。’”

“那么她住进了他房间了?”刘浏攘着手臂问。

“没有。这怎么能住呢?那不明明摆着让她去做那种事吗?”

张蔓菱整个雍雅得体的身体都为愤怒而震颤了,她脸上起了痉挛,丰满的胸脯在贴平的胸衣底下剧烈地起伏着。

“住不得!坚决不能住!”刘浏喊道,“总不能没收了房子连人也一起没收!”

“呒……呒……这样做的确不妥,”沉默说,并没有提高声音。“这不是维护××的纯洁性……这是一种农民意识。”

“真有这么回事?”我问。

“真有?……”张蔓菱连忙分辨,“绝对没有怀疑的余地……简直——你就不……该……怀……疑。”她说这话时好一股大劲,连身子都扭动了。“这是一个诚实可靠的人告诉我的。优秀农民企业家——江遇财,你认识他吧?他就是从一个当场目睹者,亲眼看见这桩丑剧的人那儿听来的。”

“哪一个江遇财?”沉默问,“是那个篾匠出身,在江边卖汽车坐垫的么?”

“就是他,我知道,江遇财,有人造谣说某位领导是他的后台老板,他是该领导的钱袋子。还说没有领导特批的那笔无息贷款,就没有他的塑料厂——但是,这句话是谁说的?余有幸!怎能够相信姓余的呢,谁都知道他因犯了男女关系错误——被赶下了台——”

“不,这不对!张主任,”刘浏插话,“余有幸是我的朋友,他并不是因为生活作风问题下台——”

“怎么不是?他的确因此下了台!”

“请你听我说——”

“你不用替他辩护,这都是事实嘛!”张蔓菱尖声喊叫着。

“不,不,等一等,让我告诉你,”刘浏也尖叫着。

“我不想听你解释!千真万确,他生活作风有问题,有问题,有问题——”

“不,不!他没有问题,他现在就在外省一家粮油贸易公司工作,还当了经理,这可是国营企业。”刘浏用全部的肺量吼。

张蔓菱静默了一会儿。

“我也知道关于陆睳的那桩事实,”刘浏用平常说话的低声说,“1966年5月,‘特殊运动’开始了,当他被小粉红传讯游斗的时候,他匍匐在某领导的脚前哀求道:‘救救我,拉我一把吧!只要您肯出面,他们就不会揪出我了。’但是领导坚决不肯出面替他说话。”

“呒……这家伙……”沉默喃喃地说,“这……这种人我们应该注意。”

张蔓菱轻蔑地耸一耸肩膀,“他早下台了,”她说,“但是我还有一个更妙的关于陆睳的的故事。谁都知道他是一个目不识丁、思想意识,不,是生活作风有严重问题的人。却说有一次,天色已经很黑了,夜晚刮着呼啸的北风,他突然想起了那个无家可归,现在正在破庙里的大家闺秀。他敲开了破庙的门,问她‘冷不冷?’她说,‘不冷,谢谢你!’他又问‘怕不怕?要不要我留下来陪你——’她打断他的话说,‘不怕,你,你走吧,我一点也不怕!’后来,他赖着不肯走,并撕开了她的衣服——于是‘啪’地在他的脸颊上打了一个耳光!‘滚吧!她说,‘马上滚!’你想他怎么样?他拿了帽子,垂头丧气地溜走了。”

“溜走了?”刘浏说,“‘滚吧’,她当然说过,这是事实,打了他的耳光,这也是事实,但是据我所知,陆睳当时没有走,——”

“他走了,他走了!”张蔓菱带着痉挛的紧张说。“我并不捕风捉影,凭空造谣。请问,他没有走,他能干什么?”

“他摸了她,摸遍了她身体所有的地方,然后就□□了她!”

“□□?天!这或者真有可能。但是——那么你知道他是怎么□□的吗?”

“什么?怎么□□?”刘浏露出吃惊的样子来,“我怎么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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