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怎么□□?”刘浏露出吃惊的样子来,“我怎么知道?”
“那我来告诉你吧——就在那间破庙里,他溜了进去,而她正在沉沉入睡,面容端庄平和,充满稚气,毫不设防,任凭山风和月光在床罩上吹过。他把门闩死后,先是用手抚摸她的肌肤,接着就躺在她身旁,把她的身子转过来,用另一只强壮的胳膊紧紧搂着她,压着她……她忽然醒来。
‘别出声!’他说道,‘你不用害怕,我是来陪你的。’陆睳那晚大概喝了不少酒,她迷迷糊糊地意识到:连呼吸都有股酒味儿。她一动不动地躺着,凝视来人的眼睛,见他漆黑的眼窝里闪着两道微光。他的一只手温柔而熟练地摸着她……。猛然间,她身子一转,滚到床的另一边,迅即坐了起来。但他身手敏捷,力量过人,一把将她拽倒在床上,他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巴,嘿嘿笑着。‘是我。’陆睳说,‘美人,小宝贝儿,我来了。’终于,她听出了来人的声音。他试着从她嘴上抽回手来。‘我可想死你了!’
‘请你走吧,’她低声说,‘求你了。’
陆睳嘻嘻笑了。他的确有点醉,但醉得不严重,假装的成分倒不少。‘别这么狠心,我的小宝贝!**一刻值千金啊,我怎么舍得离开你呢!’
‘那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啊?’绝望中的她迅速抓住话题,与此同时,把身体绷得紧紧的,像块石头。
‘我想要你,你就依了我吧。’陆睳温柔地吻着她的脖子,显然,在他看来,这样的温存任谁也无法抗拒。‘来吧,你这小野兽,我爱死你了。’
‘可我不想要你!’她断然说道。在这样的深夜,被一个彪形壮汉发狂似的抓住,按倒在漆黑的床上,她禁不住默默流出了无助的眼泪,怨恨起自己的柔弱。
‘别假装忸怩不好意思了,’陆睳说,‘其实你心里一直都想做,是不是?’
‘你再不走,我就要喊人了!’
‘你不会喊的,’他说,声音很低,带着微微窃笑,仿佛逗小孩儿开心似的,‘喊也没用。这里没有人会因为你而敢得罪我,他们见到我,个个都像老鼠遇到了猫。何况你还是我们××的对象,这点,你比我还要清楚;另外,我会说,是你自个儿叫我来的,现在却改了主意。他们都会相信我,而不是你。你要是不想明天被人戳着脊梁骨指指点点,不想每天戴着高帽子被推上台批斗……’陆睳的语气充满嘲弄,煞有介事。‘我劝你啊,最好还是从了我,别喊叫。’
郭小慧闭上眼睛,默不作声地躺着。她感到闷热、疲惫,感到受了侮辱。她使劲儿转动脑袋,扭动肩膀,竭力想挣脱自己被压住的双腿,可是没有办到。陆睳紧紧地压着她,嘻嘻地笑着——她感到窒息,喘不过气来。泪水再一次涌上她的眼眶,但她强忍住了——说到这,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沉总编,要是我把这些素材写成小说,不,应该是写成非虚构小说,你们《雪花》杂志会刊用吗?”
“这个题材当然不错!”沉默先赞赏地说,“不过,主题还应该挖掘得更深一点,深一点。深到暗流撞击河床的高度,而不只是仅仅让人看见浪花。”
“多谢沉总编指点!我也是这么想,”她说,“当然,我觉得在描写陆睳怎么□□那个郭太太有必要多花点笔墨,这样可读性更强。”
“嗨,我说,张蔓菱同志,现在举国上下正在大搞扫黄运动,涉黄这条红线千万别去碰,到时别说我没有提醒过你。”刘浏大声说。
“扫黄?你这话倒是提醒我了,”沉默严厉地插话,“第四期,我们《雪花》杂志在封面上刊登了一幅《泉》的名画,这幅作品是安格尔一八五六年创作的,完全是一幅少女**画。盛水的罐子开着口让内部的水自由地流出来,而少女的××部却是紧紧地闭合的。整个少女的形象栩栩如生,简单明快,美妙无比,我仿佛感觉出安格尔这老头子就是创造**处女的上帝!可是——”他顿时从一种盎然的演说中醒转过来,立刻以另一种义愤填膺的激昂说:“有些人,说是不分青红皂白,将这样一幅世界名画也扫进黄色队伍。你说他们有艺术修养吗?没有!一点也没有。好在他们只是罚款了事,而没有去查禁刊物。因此,我要说:无论什么作品,正当的性描写是有必要的,这样做目的在于更进一步强化人物的深刻性和内涵,但是主题一定要健康,因为我们是机关刊物。你们说对不对?”
“是的,是的,是的。我正想与您——”
“这个念头,我劝张蔓萎同志最好还是不要有了好。”刘浏打断她的话,“你也不看看现在都是什么大环境了?如果像□□这样的细节,你非要写进自己的小说里,这不正合那些坐在办公室里整天抱着茶杯拿着报纸的人的意么?到时候他们可就有事干了。所以,我们不能让自己掉入这种创作陷阱,而是要以崭新的姿态,去迎接世界第三次文艺思潮的到来——因为长久以来,空气中就已充满了自由的气息——你读过《我的俄狄浦斯情结》么?这书很有意思,同你的主张不谋而合!”
“是现代派小说吗?”张蔓菱干涩粗忽地问。
“正是,书的作者是弗兰克奥康纳,故事描写了一个男孩憎恨从战场复员回家的父亲排挤了母亲对自己的爱,于是,他雄赳赳地当着父亲的面挑战似的说:‘妈妈,我要和你结婚,生好多好多孩子。’”
“你说什么?”
“他要和生他的妈妈结婚?”
“真的!”
“是真的。”
“流氓!真流氓!我就不明白,我写一点点下半身的事,他们个个紧盯不放;而如此有悖人伦,伤风败俗的小说,却可以冠冕堂皇地摆在书店的书架上。它是怎么进来的?扫黄办的人呢?都干什么去了?这种小说我坚决不看。”
“——必须值得警惕的是,现在西方那些极不健康的东西,正在我们中国土壤上到处蔓延,就像艾滋病那样可怕。……什么意象派、印象主义、立体主义、达达主义、旋涡派、神秘主义、荒诞派、新小说派、垮掉一代、黑色幽默、魔幻现实主义……等等,这些五花八门交织在一起的东西真可谓扑朔迷离,光怪陆离!传到中国充其量不过是朝生暮死,昙花一现——”沉默半指现实半预言似的从容不迫地说,“我真想不明白,为什么我们出版单位还公开抛出像《儿子与情人》,像《虹》,像《查特莱夫人的情人》,像《到灯塔去》,像《奇妙的插曲》,像《波特诺的怨诉》,像《蛛网与岩石》,像《天使望家乡》,像《我的俄狄浦斯情结》,(说到这里他便极不满地看了刘浏一眼,)等等,这些下流肮脏的东西!什么小说?!全是一些不堪入目的狗屁式的梦呓。据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还出自西方一些名家之手,这更难于叫人接受……”
“是啊,是啊,”刘浏承着他的口气,“我们搞‘寻根’,‘地域’文学,有什么不好?”他放低声音添了一句,“你伟大的作品进行得怎样?”
“我正在搜集材料。”沉默皱一皱眉头,于是转脸朝着石磊——这时候他已被这些杂七杂八的不熟识的名字和背后毁谤的疯狂弄得头昏了——问起他搞些什么题材创作?他满足了沉默的好奇心。
“啊!这是说,军事题材。就现在这种气候,搞这种题材创作,当然也很时髦,但有风险!眼前的目标应该是……呒……应该是另一回事。容许我问你主张什么艺术手法?”
“什么创作手法?”
“是的,这就是,说得确切点,你是主张现实的,还是超现实的?”
“什么都主张。”石磊站立在那儿,摇晃着脑袋,目光总是朝下,频频点头,那神态就像一个年轻的拳击手正在接受训导,使你觉得他正在聆听每个字眼,不停地回答“是,是,是”,“行,行,行”。
坐在角落里的矮胖男人听到这句话便急速地抬起头来,注意地望着石磊。
“他不写小说,也不追捧什么艺术主张。”我解释说。
“这——我明白了,”沉默带着一种特殊的和颜悦色说,“你是仍旧没有思索到这问题呢,还是觉得厌倦了?”
“怎么说呢?我以为,一个作家要有什么艺术主张或者假定自以为有什么艺术主张,这还嫌太早了点。而我所指的艺术,不单是指文学,它包括哲学、宗教、音乐、美术等方面,至于——”
“啊!你是属于思想没有成熟的那一群的,”沉默以同样的和颜悦色的态度打断我的话,于是趟近冯尚佳,问他读过他那些发表的小说和诗歌没有。冯尚佳自进门后不曾说过一句话,只是皱一皱眉头,翻一翻白眼,这使得我觉得奇怪,现在他像士兵一样地挺一挺胸脯,点头表示读过一些。
“那么,怎么样?你喜欢它么?”
“关于那些故事,我喜欢它;但是,我不同意你那种表现手法。”
“呒,……等一会你把你的疑点讲给我听。”
“你要我当面回答,还是写成一篇文章给你呢?”
沉默显然惊异了,他没有料到这句话;可是随后想了想,他回答:“是的,当面回答更好。顺便,我要求你也把你的作品给我看看——”
“那好,我要说你那种艺术表现手法,是属于保守的现实主义,显然这已经被时代所摒弃了。”
“是吗?”起初在和张蔓菱低声说话的沉默,听到这句话后,立即冷冷地反问。
“是的,是这样。当历史的脚步还在十九世纪的薄暮中徘徊的时候,西方的文学艺术已经急不可耐地跨入了‘现代’。那时文坛上现实主义的主潮尚在发展的势头上,自然主义刚刚争得一席之地,新浪漫主义像回光返照般地映射着先前的辉煌时代,而象征主义——这现代文学的先驱,却已在悄悄地叩击着二十世纪的大门——这无疑有力证明了文学创作已经呈现出千变万化的现象,文艺批评和美学理论打破了以往主体思潮统治的一体化现象,各种思潮迭起,流派层出不穷——你们也清楚:尼采站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废墟上曾经高声叫喊过:‘上帝死了,一切要重新评估。’叶芝惊呼‘失去了中心。’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声音啊!它响彻世界每一个角落——令人遗憾的是,这股思潮刚刚开始掀起,很快就夭折了。”
“为什么?——显然因为中国传统文化和盛行多年的庸俗社会学,形成了我们文学创作和文学欣赏方面的‘板结层’,使这种思潮找不到生存的沃土。举例说吧,像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这样充满现代派气息的作品,一经发表,则迅速遭到占据文坛霸主地位的传统作家和评论家们的淡视甚至敌视。即使像残雪、徐晓鹤、黄灿、刘铁等这样的现代派先锋们,他们也只能徒有才华,迄今也未能在文坛上真正成名,他们的命运就更不用说了。你们想想,现在文坛上声势浩大的是什么?就是那些冠以‘反思文学’、‘改革文学’、‘伤痕文学’名目的所谓现实主义文学。比起高晓声、路遥、谌容、蒋子龙这类作家,刘索拉,残雪们操持的是‘旁门左道’,充其量只是一种文坛点缀。尽管这些中国现代派先驱们的伤口,被那些花样翻新的民族化主张所抑制和淹没了,但我要说,我永远向她们投去更深沉、更温柔的注目——啊!让屈原用真善美埋下的诗的根基连根拔起吧,杜甫那结构严谨的诗的大厦,尽管在路有冻死骨的荒野上,曾经闪烁过愤世嫉俗的冷峻光芒,我要说,如今他已是摇摇欲坠、濒临罹难了;至于李白造型奇特,气派非凡,耸立在人们理想王国里的宫殿,早已失去了浪漫的色彩,只不过是海市蜃楼罢了;彭泽县令陶渊明辞官躺平,采撷田园牧歌,在桃花园里苦心搭起的茅屋,以为他那孤傲受伤的灵魂遮风挡雨,如今已被世纪的狂飙吹散得无影无踪——鲁迅,鲁迅算得什么?先不说他从事文学不到七年时间,他精心雕琢的那些东西不过是旧中国的一些社论而已;我们要把他抛出我们的轮船……我们——”
“够了,不要再‘我们,我们的了!’,”沉默突然高声地打断冯尚佳的演说,“我发表文章的时候,你还没有出世呢?谈什么现实主义、现代主义!”说完他冷冷地看了一眼面颊赤红的冯尚佳,然后急速地转过脚跟,于是又开始在室内拐着。
又有一些人进来,在黄昏垂尽的时分这里已聚集了相当多的人。我发现程前也进来了。现在他一进门,张姐立刻眉开眼笑地和他谈话了,并且要他送她回家。总之,这里聚集着很多人。可注意的——真值得注意的——便是这些人都把沉默看作导师,精神领袖,对他表示格外的尊敬;他们把自己的意见都呈在他的面前,交给他评判;而他只是喃喃地,捋一捋下颊,翻一翻眼乌珠,说一些断续的,无意义的话句,却立刻被他们视作至高的智慧的谈吐。有时他则不参加他们的讨论;但是别人却尽量提起喉咙使得他听见。
谈话一直延长到后半夜,这谈话和普通谈话不同的就是它照样有各色各样无数的问题。程前滔滔不绝地谈到“人类伦理学”原则;谈到“所有社会集团和个人团结一致”“互助的博爱”“超阶级的普遍民主”“私有制和国家调节相结合”等种种理论主张。
室中烟雾令人窒息,大家发热而疲乏,每人的喉咙都哑了,眼睛迷糊,脸上渗出颗颗汗珠。一瓶瓶的啤酒拿进来,立即便喝干了。“我在说些什么啦?”一个人问。“我在和谁争论,莫名其妙。”另一个人说。但是在这喧哗和烟雾的当中,沉默毫不疲倦地和原先一样地走来走去摇到这边,摆到那边,摸一摸下颊;一会儿聆听着,把耳朵侧向一个什么争论,一会儿插进自己的几句话。
我一直觉得头痛得厉害,趁着普遍兴奋的喧闹,在无人注意中悄悄地告诉石磊说,“伙计,我们该走了。”
沁凉的夜气柔抚地裹住我们发烧的脸,芬芳的微风拂过我枯干的嘴唇。我们沿着暗黑的街道走着,在天外天商场的台阶上两人挥手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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