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是在我搬家后的第五天才从都昌把工作辞掉来了九江。她临时住在湓浦路一个同事那里。不管怎么说,接下来的日子我们都将天天见面在一起。一觉醒来,我决定去湓浦路找她,我们约好今天陪她去找工作。她已是我的女朋友了,这样一来,我同石磊和刘秋生,以及其他人在一起时情况将变得格外复杂,这是可以想象的——那将是一种新的生活。
小雪认为,首先,她得找份工作凑足一笔钱,将来我们买房子结婚都需要用钱。我不同意她这种想法。我认为单靠工资收入买房子那是不现实的,因为这里既不是欧美,也不是日韩。即使我们不吃不喝也需要工作一百年,才能买得起一套一百平方米的房子。这个问题敏感、无奈,害得我足足思考了两天。
我们在晩报上寻找餐厅和酒吧雇人的广告。这可是我平生第一次,就这样,夜半我起身,因为我睡不着,正好一边晨练一边观看九江的夜景。警笛不停地尖声鸣叫,何等疯狂、粗野!就在对面的街上发生了一起案子。一个面积不到八平方米、夹在两幢破旧不堪、濒于倒塌的老式公寓之间的缝纫店,就是这出悲剧发生的现场。警车停在店门前,周围拉起了警戒线,警察在盘问旁边开铝合金门窗店的老板。从缝纫店的水泥地板上淌出一摊殷红的血液,死者身穿花格子棉布内衣,看上去不到二十六岁,侧身躺在血泊中。是抢劫还是□□?我从来还没有这样悲哀过。
我和小雪边吃着小笼包边漫步在柴桑路上,这儿五光十色的灯火和喧嚣声,以及街道两侧的建筑物布局、样式和规模的变化,真是引人入胜。不,当你眺望长途汽车站南面那竞相雄峙的宏伟建筑群时,仅用引人入胜这种稳妥的语言是不足以表现我当时的感受的。它简直令人无比兴奋。人行道上聚集着各类形形色色,放荡不羁的人,他们踟蹰在长江南岸柔和的星光下,直到星星在一大片荒芜的建筑工地上那棕色的光圈中隐没。
我们去人才市场,这儿正是两条街区连接处,一些求职者从九江的各个方向奔向这里。他们几乎同一样的姿态:夹着一个文件袋,里面装着所谓的红红绿绿的文凭,左手报纸,右手笔,或蹲或站,也有些人和我们一样,什么都没有带,只想在候车亭的凳子上坐下歇息;这些求职者在市场的广场上窜来窜去,人人看来都表情漠然、满腹烦恼。还可以看见袖口已开线的戴眼镜的中年求职者;间或还会看到一两个青春靓丽的女孩。我想同他们聊上几句,可小雪却把我拉到广场上一块大电子显示屏下。那屏幕并没有出现什么信息,因为还不到九点钟。在广场周围不是小吃店就是复印店,“新版地图两元一份、求职表一元十份、复印一元六份——”各种叫卖声夹杂着求职的紧张的气氛,在广场上空飘荡,这些为工作从各地赶到九江的人,先把人才市场周围的人养活,带动这一小块的经济,才能开始在九江的生活。
小雪在一家复印店花一块钱买了十份求职表,并向店老板要了一支圆珠笔埋头填写起来。一对操外地口音的男女在我耳边悄声问我们要不要□□。我问他能办什么证?他俩三言两语谈了几句,我没听清他们说什么。俩人拽着我的手来到马路对面的公共厕所。我站在那儿百思不得其解,不知他们要干嘛。那女的抓住我的一条手臂,嘴角荡漾着微笑,春意盎然的**一半裸露了出来,散发出一股体臭,活像新宰杀的牛肉的那种气味。男的三十岁出头,蓄有一撮小络腮胡,低低的额头上爬满皱纹,塌陷的双颊上闪着蜡黄,那双浑浊无光的眼睛总显得阴沉不定。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信誓旦旦地说:“你要办啥证就有啥证,99%与原件相符,连离婚证我们都办。”,脸上挂着狐狸般狡猾的微笑。
“找工作难道与离婚有关系吗?”我问。
他收敛住笑容,没有正眼看我,而是从一个黑色仿皮公文包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我,并给我报了诸如办一张名校的大学本科毕业证是五百元,办中级职称证三百元等等。我好奇地看了一眼他递过来的那张名片,上面只有电话没有地址,单位名称是:东南亚国际制证中心。我说:“看来你们公司来头还不小呵。”
“是的。”他神秘兮兮地对我说,“我们是一家跨国实业公司,在中国各大城市都设有办事机构。”
那女的微微一笑,满含温情地凑近我耳边,开始套近乎了。“你要是觉得满意的话,可以先交一百元订金,我们保证三天就可以交货。”她悄声说。
“抱歉,我不需要办任何证件。”
还不等我话说完,他们就失望地转身离去。
真是不可思议,可这就是九江最具有神奇色彩的一角。我不知道经济学里有没有“人才市场周边经济学说?”而眼下正是各高校写毕业论文的时间,因此,我建议这些毕业论文的撰写者们,不妨把他作为一个课题来研究研究。我扔掉那张名片,然后去找小雪。
早晨九点到十点是人才市场的高峰时刻。由于周围的建筑把人才市场的广场围成的像个天井,站在广场中央,抬头仰望,外面长方形的天空就像一块浅蓝色的薄绢笼罩在我们头顶上方。滚动着各种招聘信息的电子显示屏镶嵌在广场正面白色的石墙间微微发光,广场顶端的圆柱,纤巧得犹如一支支蜡烛。那上面纵横交织着密密麻麻的电缆线,仿佛像一条百足怪虫,向你张牙舞爪。
人才市场光耀夺目地耸立在我们面前,像是舞台布景。招聘大厅侧门洞开,那里有个大喇叭,也在不停地播报各类招聘信息。这些都是“野鸡人才中介”,他们早已与所谓的招聘单位串通好,专门通过收取求职者的中介费而牟利。
我们花十块钱买了两张门票,走进一间宽阔的招聘大厅。那里面一共有十一排招聘隔间。即从A001至K030,每行隔间最少有三十家公司在现场招聘,每个公司最少招聘五至十个工作岗位,也就是招聘大厅每天最少有一千五百个现场招聘工作岗位提供给应聘者,而更多的岗位和招聘公司,则通过人才大市场的管理处委托招聘。
小雪捏着一份简历,正在一家招聘单位的隔间前充当队伍的尾巴。连招聘单位现场工作人员的影子都看不见,因为我们俩人都身不由己地被夹在一股势不可挡、汹涌澎湃的求职者的人潮中。在我前面有一个身材高大的求职者,我看见他脖颈子上面青筋蹦起,像无数条盘旋向上的蚯蚓,汗水正顺着黝黑的脖颈流淌,湿润了他那件沾满黑油的白衣领。在我的左边和右边,则是两只坚强的臂膀无私地支撑着我,让我在人潮中岿然不动,我实在无暇对他们表示感谢,因为我被后面的人紧紧地顶住动弹不得。这些汗水沤透的衣服味、腥热味、狐臭味、胳肢窝的体味,以及屋内的霉味,交融在一起,散发出死气沉沉的人肉的气味,也钻进了小雪颤动的鼻孔,毒化着她,弄得她鼻子里痒痒的。熏得我脑袋嗡嗡作响——我和小雪在人才市场大厅转了一圈,她累得张开嘴直喘粗气,身上沁满春晨的汗珠。除了前胸后背挤出一身臭汗和别人洒落的无数口水外,我们一份简历也没有投出去。不过,这一点必须声明,这可不关我的事情,是小雪自己胆怯,看着悬挂在隔间上那一面面招兵买马的旗帜,无数当兵吃粮的条件都列得清清楚楚:什么英语四级以上,工作经验三年以上,九江市户口等等等等。我回过头,怎么会忘记身边那无数呈锥形排列的人群呢?这把锋利的锥尖正直指着一个个招聘单位,我真是由衷地羡慕他们。
我看小雪手里的那些简历快要攥出汗来,于是一把拽着她,冲出了门去。人才市场的门外,阳光充沛,到处是一缕缕光线,一根根光柱,笼罩着令人愉悦的凉爽感。直到这时,我们才下决心离开了人才市场。下了一个很大的斜坡到马路边上,有一个过街天桥。我和小雪沮丧地趴在天桥的栏杆上往桥下面看,我数了一下,这川流不息的货柜车、小轿车、公交车每分钟流量为二十七辆。长长的车龙沿着笔直的马路从遥远的地方穿过我们的脚下再到遥远的地方,他们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急匆匆地转动着车轮赶路,而我们却不知道要去哪里,只能漫无目的地游荡。
我们顺着马路向前走,九江的马路十分宽敞,路两旁处处可见梧桐树的绿姿。风儿卷习而来,嫩绿的叶背被刮得翻了过来。默默地耸立在甘棠湖岸的垂柳,则呈现出一片浓浓的绿韵。
此时,正午。春天的太阳浮游天际,活像一颗终日泡在烟酒里的公务员圆滚滚的脑袋,云缝中闪耀着柔和的光芒,走在春天阳光里,我们感觉不到一丝温暖,只有汽车的尾气带着刺鼻的汽油味和发动机的轰鸣在耳边嗡嗡的轰鸣。
“那有一家家具店,我们进去逛逛吧。”小雪说,“你那衣服不能总放在箱子里。”
我们在一起时,小雪做什么事总是要先征求我的意见,在得到我肯定的答复后,她才肯去行动。
“好吧。”我欣然同意。
于是,我们走进一家名叫“大富豪”的家具广场,过了很久我才知道这在九江是一家规模最大的家具店,其公司标志设计得极其复杂,上面除了两只狮子左右站立,一条鳄鱼横卧底下之外,还有缤纷复杂的花纹以及树干枝叶掩映着数不清的小鸟,我好像俨然走进了一个动物王国。我不知道客户是否在选购家具的同时顺带把自己想象成在原始雨林中穿梭的万兽之王。从他们那悠然的神态看,都不是像我们这样因为找不到工作,而跑到这里打发时光。我张大嘴,像猫一样打了个哈欠。而小雪兴趣不减,似乎沉湎在物质世里不能自拔。我陪着她走,借以温暖我心中难以实现的理想和不合时宜的歌曲。
“这个好看,这个也不错,快来看这个,我最喜欢这个了——”
她忙着在沙发,茶几,衣柜间快乐地穿行,不时发出欣喜的赞叹。她的欢乐的声音把导购小姐不经意地引到我们面前。“小姐真是太有眼光了,这款是我们刚进的意大利风格的布艺沙发。你瞧,这亚麻布的面料,是多么符合复古的时尚潮流啊;弧形的沙发靠背和罗马底座也是意大利设计的国际专利。这一款共有三件,一件三人的,两件单人的。同时我们还奉送一个原厂出品的钢化玻璃茶几……”导购小姐娓娓道来,鲜红的小嘴透着探知我们口袋里的**。
“多少钱呀?”小雪问道。
“现在我们打七五折特价优惠,共计三千七百八十元。”导购小姐看着我说道。
“这么贵呀!”小雪吐了吐舌头朝我挤了一下眼,“我们再看看别的吧。”说完,她拉着我溜达到另外一组沙发前。那导购小姐亦步亦趋地跟了过来,“小姐真是好眼光啊,这套真皮沙发是宜家家私的最新款式,蓝色磨砂真皮包面,巴西木底座,螺纹扶手复古典雅……实在是太适合像你们这样年轻的两人世界了。”也许是被“两人世界”这个词给深深打动了,小雪又问了一下,“这个多少钱?”
“这组沙发很抢手,现在只剩下这最后一组了。如果你要购买,我们用最低价给您,两千四百元,怎么样?”导购小姐说道。她穿着高跟鞋,把胸脯挺得高高的,两只□□一颠一颠的,活像是装在袋子里的两只小野兽。
“我们再看看吧。”小雪拉着我的手假装转了一下,匆匆地跑出了家具广场。其实我一直没说话,因为我留心了一下整个上万平方米的广场,她那上百款各种各样的沙发,起码都在三千元以上,有的甚至是五千至八千元的价位,还有几款已经突破了一万元。
我们一起坐在高架桥下面的绿化带上,我心里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尽的悲哀。对一个兜里的钱只能购买一条沙发腿的人来讲,要在短时间之内实现在九江安居乐业的理想实在是太渺茫了。小雪头靠着我的胸脯,一言不发。但没过多久,她突然开口安慰我,“不要紧,我们努力找工作,努力攒钱,总会有这一天的。”好像今天去人才市场没找到工作的是我而不是她。说完她用她的手紧紧地握了我的手,生怕我要立即消失不见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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