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片伪装成灵泉的“化灵毒瘴”死地逃离后，晏临渊回程的脚步，比来时更加沉重，心境却已截然不同。
北寒天的风雪一如既往地凛冽，刮在脸上如刀割般生疼。他体内的灵力早已在抵御冰壁崩塌时消耗殆尽，失血过多的身体更是摇摇欲坠，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棉花上，眼前阵阵发黑。
换作往常，他早已寻一处避风之所调息，但此刻，他却强撑着一口气，执拗地向着问命山的方向挪动。
他的所有心神，都凝聚在胸前衣襟那片小小的、温热的凸起上。
那里，一只雪白的小狐狸正安详地沉睡着。或许是先前为了警示他而耗尽了所有力气，此刻的它睡得极沉，平稳的呼吸透过薄薄的衣料，轻微地拂动着晏临渊胸口的皮肤，带来一丝若有似无的暖意。
就是这点微不足道的暖意，支撑着他几乎冻僵的身体，走完了最后这段归途。
当那座熟悉的、在风雪中默然矗立的孤峰轮廓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时，晏临渊紧绷的精神才微微一松。他拖着疲惫到极限的身体，踏入了那个他称之为“家”的山洞。
洞内一如既往的清冷、空旷，除了几件最简单的生活用具和一堆码放整齐的柴火，再无他物。这里是他与世隔绝的领地，是他舔舐伤口、独自面对“问命剑道”诅咒的囚笼。
十余年来，除了他自己，从未有过任何“活物”踏足此地。
而今日，一切都不同了。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开始打坐疗伤，而是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将怀中的小家伙捧了出来。他走到自己那张简陋的石床边，将自己唯一一张用来御寒的旧兽皮铺得更平整些，才将那团雪白轻轻地放了上去。
做完这一切，他才终于有时间审视这个小东西。在洞内相对柔和的光线下，他看得更加真切。小狐狸的皮毛雪白无瑕，没有一丝杂色，蜷缩起来时像一团蓬松的雪球，惹人怜爱。只是，在那纯白的毛发间，几道在冰壁崩塌时被碎石划出的伤口，此刻渗着血丝，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晏临渊自己的伤势远比这严重，左臂的伤口深可见骨，五脏六腑也因强行催动灵力而隐隐作痛。但他此刻仿佛完全感觉不到自己的疼痛，目光只专注在那几道细小的伤口上。
他从角落里翻出一个小小的药瓶，这是他为数不多的存货之一，里面装着疗伤的灵药粉末。他走到床边，单膝跪地，动作轻柔地拨开小狐狸伤口边的绒毛。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是常年握剑的手，骨节分明，掌心带着薄茧，此刻却笨拙得像个初学的孩子，生怕弄疼了身下这个脆弱的小生命。
或许是他的动作太过小心，又或许是药粉触碰到伤口时带来了轻微的刺痛，沉睡中的小狐狸眼睫微动，竟悠悠转醒了。
它睁开那双黑曜石般纯净的眼眸，起初还有些迷茫，但在看清眼前之人是晏临渊后，那份迷茫迅速被全然的信赖所取代。它没有因为伤口的疼痛而挣扎，反而乖巧地任由晏临渊摆弄，甚至还微微扬起小小的脑袋，似乎想看得更清楚一些。
晏临渊的心，被那双清澈的眼睛看得微微一颤。他撒下药粉，又从自己的衣摆上撕下一条干净的布条，生涩地为它包扎。
就在他刚刚系好一个歪歪扭扭的结时，那只包扎好的小前爪，轻轻地搭在了他的手背上。紧接着，一个温热而柔软的触感传来——小狐狸正伸出粉嫩的舌头，小心翼翼地舔舐着他手背上一道被冰凌划破的伤口。
那动作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晏临渊的身体，彻底僵住了。
他的人生中，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他所修习的“问命剑道”，注定了他天煞孤星的命运，所有靠近他的人，都会被他的厄运波及，不得善终。
亲人横死，师门凋零，他早已习惯了孤身一人，也习惯了被排斥、被恐惧。温情与亲近，是他生命中最奢侈、也最不敢触碰的东西。
可此刻，这只他顺手买下的小狐狸，这个刚刚救了他两次性命的小家伙，正用最纯粹、最直接的方式，向他表达着亲近与感激。
晏临渊低着头，看着那颗毛茸茸的小脑袋，心中那片冰封了十年的湖面，裂开了一道更加清晰的缝隙。
他缓缓地伸出另一只手，轻轻地、试探性地，落在了小狐狸的头上。
指尖传来的，是柔软而温暖的触感。小狐狸舒服地眯起了眼睛，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还主动用脸颊蹭了蹭他的掌心。
晏临渊那总是紧抿着的、显得有几分冷硬的唇线，在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情况下，悄然柔和了下来。
“既然跟了我，总得有个名字。”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旷的山洞里响起，带着一丝久未言语的沙哑，“你是在那妖奴坊中，如蒙尘的明珠，险些寂灭。我见你时，天地晦暗，唯你眼中尚有微光……便叫‘昭昭’吧。”
他顿了顿，仿佛是在对它解释，又像是在对自己低语：
“东方未晞，昭昭有光。”
你的出现，像是在我这永恒的、黎明未至的漫漫长夜里，透进来的第一缕光。
夙昭。
从此以后，你便叫夙昭了。
小狐狸——不，现在应该叫昭昭了，它似乎听不懂这名字背后的深意，但它能感受到晏临渊语气中前所未有的温柔。它欢快地摇了摇那条几乎和身体一样大的尾巴，又往他的掌心里蹭了蹭。
夜色渐深，洞外的风雪愈发急骤，呼啸声如同鬼哭狼嚎，让这方小小的山洞，更显得像是一处与世隔绝的温暖港湾。
晏临渊终于处理好自己的伤势，又简单地吃了几口干粮，便将洞内积存的柴火点燃。橘红色的篝火升腾而起，驱散了洞中的寒意与黑暗，跳动的火光将一人一狐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映照在粗糙的石壁上，竟有了一种相依相伴的错觉。
他靠坐在石壁上，将昭昭抱在怀里，用那张兽皮裹住它小小的身体。昭昭很快便找到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蜷缩在他的腿上，脑袋枕着他的手臂，安然地闭上了眼睛，呼吸渐渐变得绵长。
晏临渊凝视着眼前跳动的火焰，火光映在他深邃的眼眸中，像是点燃了两簇沉寂已久的星辰。
多年来，他早已习惯了沉默。修炼、战斗、疗伤，他的世界简单得只剩下这三件事。痛苦与孤寂，早已被他深埋心底，酿成了无人知晓的苦酒。
可今夜，在这温暖的篝火旁，怀中抱着一个鲜活温热的小生命，那些被他刻意压抑的情绪，却如同被春风吹化的冰河，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
他第一次打破了多年的沉默，开始对着怀中这只似乎已经睡着的小狐狸，断断续续地开口说话。
“问命剑道……叩问天命，以剑相问……”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自嘲。
“可天道何曾回应过？修此道者，气运被夺，命途多舛，无一善终……他们称之为，‘绝命剑道’。”
“我的师父，惊才绝艳，最终却在飞升前夕，死于一场无妄之灾。我的父母……他们只是凡人，也因为我，被寻仇的妖怪撕成了碎片……”
他说到这里，声音微微颤抖，抱着昭昭的手臂，下意识地收紧了些。
怀中的昭昭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悲伤，不安地动了动，从睡梦中睁开了眼睛。它抬起头，那双纯净的眸子静静地望着晏临渊的侧脸，没有恐惧，没有不解，只有一种仿佛能洞悉一切的宁静。
它伸出前爪，轻轻地拍了拍晏临渊的手臂，然后努力地昂起头，用自己毛茸茸的脸颊，蹭了蹭他那线条紧绷的下巴。
无声的动作，却胜过了千言万语的安慰。
晏临渊的诉说，戛然而止。
他僵硬地低下头，对上了昭昭那双澄澈的眼睛。在那双眼睛里，他没有看到怜悯，只看到了纯粹的陪伴与慰藉。
一股暖流，从心脏的位置，缓缓地涌向四肢百骸。长久以来，他那颗被冰雪与仇恨包裹得坚硬如铁的内心，在这一刻，发出了“咔嚓”一声轻响。
一道细微的裂缝，悄然出现。
他想，自己之所以决绝地将所有人都推开，是因为害怕他们因自己而死。可昭昭不同，它不是人，它甚至拥有预知凶险的神秘能力。
它两次救了自己，或许……或许它的出现，本身就是天道在无尽的绝望中，漏给自己的那一线生机？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再也无法遏制。
他不再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地为昭昭梳理着柔顺的皮毛。一人一狐，静静地依偎在篝火旁，听着洞外的风雪呼啸，感受着彼此的体温与心跳。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了。
晏临渊第一次觉得，这座冰冷空旷的山洞，有了一丝“家”的温度。他也第一次觉得，孤寂了这么多年的自己，或许……真的可以拥有一个“伴儿”。
是伙伴，是同伴，是能够在这条看不到尽头的绝命之路上，相互慰藉、相互取暖的存在。
他低头，在昭昭光洁的额头上，落下了一个轻柔得几乎没有重量的吻。
“睡吧，昭昭。”
怀中的小家伙仿佛听懂了，满足地闭上眼睛，再次沉沉睡去。
篝火静静燃烧，映着晏临渊那张冰雪般的面容，也渐渐染上了一层柔和的暖色。他想，或许从明天起，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然而，在这片刻的温馨之下，那双名为“命运”的无形巨手，真的已经收回了它布下的阴影吗？
此刻的晏临渊，并不知道答案。他只是沉浸在这份失而复得的温暖中，不愿醒来。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