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夜,是在刺骨的寒冷、极致的疲惫和绷紧到极致的神经中度过的。
火把在寒风中明灭不定,将劳作的人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射在泥泞的堤坝和冰冷的渠水上。没有人说话,只有铁器凿击冻土的钝响、泥土落入筐中的沙沙声、以及压抑在喉咙深处的喘息,交织成一曲悲壮而沉默的夜曲。
陶策裹着一件不知从哪个士卒那里找来的旧皮袄,站在堤坝的最高处,几乎一夜未合眼。寒风如刀,刮过他年轻却写满凝重与坚毅的脸庞。他的眼中布满了血丝,但目光却始终锐利,如同鹰隼般扫视着整个工地,尤其是那几处关键的合龙点和引水渠入口。
曹豹也留了下来,虽然依旧板着脸,但也不再出言质疑,只是按剑而立,警惕地注视着北方黑暗的旷野,仿佛曹仁的骑兵随时会从夜色中冲出。陶策夜间几次针对薄弱环节的加固指令,他都默然执行了。这个少年身上那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那种对工程细节近乎偏执的掌控力,让他心中那份轻视,不知不觉中消散了许多。
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深沉。
也正是在这时,那个被陶策委以巡查渠道重任的老张头,踩着湿滑的泥泞,深一脚浅一脚地找到陶策,脸上带着一丝忧虑。
“公子,”老张头的声音沙哑,“小的刚去上游看了泗水主河道,水流……水流比昨夜似乎急了些,水位也涨了约莫半指。看这天色,怕是要有雨雪。”
陶策闻言,精神一振,抬头望向漆黑如墨的天空。空气中湿冷的气息似乎更重了。他深吸一口气,感受着那不同寻常的湿度。
“不是坏事,”陶策沉声道,眼中闪过一丝计算的光芒,“水越大,我们的‘礼炮’动静才越足。传令下去,引水渠入口处值守人员加倍,随时待命!”
天色渐渐由墨黑转为灰白,细密的、冰冷的雨丝终于飘落下来,起初只是濡湿了地面,很快便连成了线,淅淅沥沥,打在人们的甲胄和斗笠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雨来了!
几乎在雨落下的同时,远方地平线上,传来了闷雷般的声响。那不是雷声,而是成千上万只马蹄叩击大地的声音!
“来了!”曹豹猛地握紧了剑柄,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干涩。
陶策也感到自己的心脏骤然收紧。他极目远眺,只见一片移动的黑色潮水,伴随着飞扬的尘土和冰冷的金属反光,正以一种无可阻挡的气势,向着落雁陂方向漫涌而来。曹军的先锋骑兵!他们果然选择了这片临近水源、地势相对平坦的洼地作为扎营或进攻的出发点!
“所有人!按预定计划,撤离堤坝!退回后方高地隐蔽!”陶策的声音透过雨幕,清晰地传达到每一个角落。
早已疲惫不堪但又被恐惧和期待刺激得精神亢奋的士卒与民夫们,立刻依令行动,如同退潮般迅速从堤坝和渠道区域撤离,隐没在后方预先选定的、植被茂密的高地之后。
整个落雁陂前沿,瞬间变得空无一人,只剩下加固后的弧形堤坝像一道沉默的城墙,以及那几条隐藏在草丛和土坡后的引水渠入口,如同潜伏的巨兽,张开了黑洞洞的嘴巴。
陶策、曹豹以及几名亲卫,潜伏在高地的一处灌木丛后,透过枝叶的缝隙,紧紧盯着远处的曹军。
曹仁的骑兵速度极快,显然并未将可能存在的抵抗放在眼里。先锋部队约有两千骑,径直冲入了落雁陂洼地。雨水打湿了地面,使得洼地更加泥泞,一定程度上迟滞了他们的速度。
可以看到,骑兵队伍中,一名身着黑色玄甲、披着猩红披风的大将,正勒马指挥,想必就是曹仁。他挥手指点着彭城方向,又看了看脚下的洼地,似乎对这片“营地”颇为满意,至少便于取水饮马。
后续的骑兵和部分步兵辎重,也开始陆续进入洼地范围,人马喧嚣,开始安营扎寨,并未派出足够的斥候对周边,尤其是对那道看似残破的旧堤进行细致侦查。在他们看来,徐州军龟缩彭城尚且不及,怎敢出城到这泥泞之地来设伏?
“狂妄!”曹豹看着曹军如此托大,忍不住低骂一声,但眼神中却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敌人越是轻敌,他们的计划成功的可能性就越大!
陶策的心跳如同擂鼓,他紧紧盯着洼地中越来越多的曹军,估算着最佳时机。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冰冷刺骨,却无法冷却他内心燃烧的火焰。
“再等等……让他们再进来一些……”他低声自语,仿佛在安抚自己,也像是在对身边的曹豹说。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进入洼地的曹军已有三千之众,后续部队仍在涌入。营帐开始支起,灶火也开始点燃,袅袅炊烟在雨幕中艰难地升起。
就是现在!
陶策猛地看向曹豹,眼中爆射出决然的光芒:“曹将军!发信号!决堤!”
曹豹早已等得心急如焚,闻言毫不犹豫,从身边亲卫手中接过一张强弓,搭上一支响箭——那是陶策让人特制的,箭头中空,能发出尖锐啸音。
“咻——嘭!”
刺耳的响箭啸音划破雨幕,冲天而起!
几乎在信号发出的瞬间,早已守在几条关键引水渠入口处的精锐士卒,挥起了手中的巨斧和铁镐,对着那最后薄薄的一层堤土和用于临时堵塞的沙袋,发起了疯狂的破坏!
“轰隆——!”
蓄势已久的泗水,如同挣脱了枷锁的怒龙,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裹挟着浑浊的泥沙和巨大的力量,顺着挖掘好的渠道,奔腾着冲向落雁陂洼地!
第一股水流冲入洼地时,只是淹没了马蹄。
但紧接着,是第二股,第三股……多条渠道同时放水,加上雨水汇集,水流迅速变大、变急!
“水!哪里来的水?!”
“快跑!大水来了!”
洼地中的曹军瞬间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他们刚刚卸下鞍鞯,正准备休息造饭,突如其来的洪水让他们措手不及。
泥泞的地面在水流的冲击下变得更加湿滑,人马站立不稳。冰冷的河水瞬间淹过了小腿,然后是膝盖、大腿……辎重车辆被冲倒,刚刚支起的营帐被卷走,灶火被无情地浇灭。
战马受惊,嘶鸣着四处乱窜,将背上的骑士甩落,践踏着在水中挣扎的步兵。原本整齐的军阵,顷刻间土崩瓦解,变成了一锅混乱的、充满了惊恐呼喊和绝望咒骂的浑汤。
那名玄甲红披风的将领(曹仁)在亲兵的护卫下,奋力向高地策马,他回头望着那片迅速变成泽国的营地,脸上充满了震惊、愤怒和难以置信!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徐州军会用这种方式来“欢迎”他!
“放箭!”
高地上,陶策冷静地下达了第二道命令。
早已准备多时的徐州弓弩手,从隐蔽处探出身形,密集的箭矢如同飞蝗般射向在水中挣扎、秩序全无的曹军。这种居高临下的射击,几乎成了单方面的屠杀。每一轮箭雨落下,都会带起一片惨叫和水花。
曹豹看得热血沸腾,忍不住挥舞着拳头,大吼道:“好!好小子!真让你做成了!”他看向陶策的目光,再无半分轻视,只剩下彻底的折服与惊叹。
陶策却没有丝毫放松,他紧紧盯着在亲兵拼死护卫下,终于狼狈不堪地冲出洼地,向北方逃窜的曹仁残部。
“可惜,水量还是不够大,留不住曹仁这头猛虎。”陶策心中暗忖,但随即又释然。此战的目的已然达到——重创其先锋,挫其锐气,扬己军威!
雨水依旧在下,冲刷着战场上的血腥与泥泞。
落雁陂,这片曾经的泥泞洼地,此刻已成为一片汪洋,水面上漂浮着曹军的旗帜、辎重、以及无数尸体。
陶策站在高地上,任由雨水打湿全身,望着这片由他一手造就的“杰作”,心中没有胜利的狂喜,只有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和对战争残酷的深刻认知。
他转过身,对依旧处于亢奋状态的曹豹说道:“曹将军,清理战场,救治伤员,统计战果。同时,立刻派人回报彭城,将此间战况,详细禀明父亲。”
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末将遵令!”曹豹这一次,是真心实意地抱拳躬身,声音洪亮。
远处,彭城的轮廓在雨幕中若隐若现。陶策知道,经此一役,他在徐州的位置,将彻底不同。而曹操的主力,绝不会善罢甘休。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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