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带的房子被划在了老地皮,也就是这座城市的半规划区,每天都能听到机器勤勤恳恳的施工声,却也没见着哪栋旧楼一夜之间就焕然一新的。
新旧城之间并没有明显的三八线,就像一棵老死伏地的大树,伸出去的枝桠从某一截开始突然褪去了浓重的死气,脱落的石灰墙旁边就是新砌的小洋房,这边两三交缠的电线乱了套地横长在空中,那边小花园的小喷泉里还立着一尊白雕塑,神情似笑非笑地对着这头,像是某种意义上的嘲讽。
好在伶岱住的这块老地皮还没有到需要重建的地步,抠抠搜搜也还能再续个几十年安然无恙。
一个木制大招牌立着呢,“十阳珈路”,就是这片地,这片楼的名字。
不过这个名字到底是谁取的,真就不好说了,只听说“十阳珈”在民国时是一家红玉坊的招牌字,红极一时,是军阀太太们最常佩戴的首饰,兴盛了近百年,终于被西洋人的炮火给轰了个干干净净,祖上连个传承技艺的人都没留下来。
但十阳珈倒成了这一片区的名字,一直到今天。
当然也不全是穷人住的地方,只是这十阳珈不太受城管限制,什么店都能开到一处来,一家小五金店旁边起初是一家从下午四点开始正式营业的舞厅,每天三更半夜就能听到没什么隔音效果的音响在整条路里噼里啪啦地乱响,不知道被周围的住户投诉过多少次了,好不容易才整改成现在的ktv。
面食店,汽修厂,小摊车,也有些直接买了块大花布摆在地上,今天进点小孩子喜欢的玩意卖卖,明天可能又换成两三块钱一个的小三明治,变着法地讨生活。
几栋楼都没修多高,最高也就七层,像是孪生兄弟一样紧紧附生在一起,底下圈出来的空地修了几样晨练的器具,成了老大爷老大娘每天天没亮就去的宝贝地方。
“早啊年轻人!上班去?”
坐在木摇椅里的大爷看着急匆匆从楼里窜出的人,这才想起自己已经好几天没见着他了,忙不迭地打了招呼,尽管身子还一动不动地陷在那慢吞吞的椅子里。
“李大爷您今天起这么一大早?”青年身上穿得也没多正式,照常的衬衫牛仔裤,一点也不像已经工作了好几年的人,反倒像是刚从校园迈入社会的小年轻。
伶岱熟稔地招呼了一下,蹲在这小超市门口挑了一个口味的气泡水,“李大爷,不是早就叫您别进这个牌子的气泡水了么?除了我还有谁爱喝啊。”
没听说过的杂牌子,将塑料瓶子围了一整圈的图纹花花绿绿,很像九十年代最常打的那种广告,小圆框里框着一个女人像,对目前正从事摄影行业的伶岱来说,可以称得上很辣眼睛。
口味也很独到,韭菜味,折耳根味,老陈醋......简直就是怎么耳目一新怎么来,伶岱经常喝的这款是苦瓜味的,喝进嘴里很苦很涩,就像吞进了一根老苦瓜,但意外的是,伶岱不排斥这个味道,或许是因为在这一众奇葩口味里,只有这个稍微显得正常些。
扫了钱,他拧开瓶盖痛快地喝了一口,又立马被这苦酸味给刺激得嘴角抽搐了一下。
“不爱喝为什么要天天上我这儿买?”顽固不化的李大爷笑眯眯地盯着他,脸上的病气倒是没有前几天那么凶了。
伶岱拎着那瓶还剩三分之一的气泡水,有点心不在焉地和来人打了声招呼。
是他楼下的住户,貌似是姓吴,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但经常神出鬼没,对方朝他打招呼的时候,他还明显怔了一下。
男女老少,十阳珈就是一片来者不拒的土壤,新土时时刻刻都在往里撒,蔫儿掉的枯草叶子却并不驱逐,所以这里新旧混杂,雅俗共赏,从窗户里能冒出几句下流的脏话,也能听到某家小孩练钢琴的声音,久而久之的,就形成了如今这样新鲜的局面。
这大概也是伶岱当初选择这里的原因。
他一个晚上都没怎么睡着,虽说之前睡了三天三夜,但眼下还是有一团不明显的青黑。
李大爷是这里出了名的独身汉,老光棍一个,没有结婚,也没子女,唯一能作伴的或许就那条毛发光亮的大黑狗。伶岱看到了那张布满沟壑的脸上,萦绕着的浓浓死气。
人身上是有气的,气可以理解为一个人身上的精气神,魂气,越健壮的人身上的气就越是明亮,就像一团阳光里的软云,伶岱见过最夸张的一个人,就是自己招来工作室的助理陈柚,整个人身上都亮堂堂的,像一颗行走的电灯。
而越接近死亡的人,就会像刚刚李大爷身上那样,虽然面容神采奕奕,但浮在表面有一层乌泱泱的黑气,这样就已经算半只脚踏进鬼门关的人了。
伶岱下意识地紧了下手指,刚过七点钟,抬起头时,见日光被几道歪七扭八的电线给切割开,分落在老建筑折角,这时候,他突然想起了一个人。
去南阳观的路不好找也不好走,伶岱开车往返的途中,抓紧时间打电话和工作室里的几个人询问了自己缺席的这几天里几个项目的进度。
“老大,你真的没事吗?要不要多休息几天?我听你声音感觉不大对劲儿啊。”
“是啊,以前好像从来没出现过这种情况过......”
“要不把我妈叫来给老大看看,虽然退休了,但之前好歹是正儿八经中医。”
伶岱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他们话题逐渐走歪,眼睛走神地盯着挂在车前的那只香袋,是去南阳观向观主云中子求来的,他们算是老相识了,从云中子还没有化名云中子,只是一株紫鹿铃的时候,他们就认识了。
很久很久以前,那时候他还只是一只修行不过百余年的小狐狸,好像身边也总带着一只驱鬼用的香袋,只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不见了踪影。
“各位别□□的心了,我已经进城了,预计还有几十分钟到工作室,准备一下把最近几个展览选的场地拿给我看一下。”伶岱安排完工作就挂了电话。
突然,瞳孔微缩,一声急刹,整个人的身体不可控制地往前一倒,那只悬在空中的香袋一晃,一撇,掉进了伶岱的怀里。
车胎离那个突然窜出来的人影只有几寸的距离,如果他刚刚再走神一点,很可能会直接撞上去。周围有人停下来看,人群中猛地爆发出一声尖叫,“他...他身上是血吗?!”
这一声尖叫就像是被捏住嗓子的蟋蟀,威力无穷,一圈周围的人频频回头看,身体却已经诚实地离这个奇怪的家伙远远的了。
伶岱拧着眉看了一会儿。
那是一个很奇怪的男人,穿着一身神父的衣服,据他所知,这附近的确有一个小教堂,当初十阳珈有意整改旅游项目,有了西化的风向,就真的请了一些专业人士打造出一个小教堂,离十阳珈主干路不远,位置偏,礼拜的人虽然不多,但的确每天都有人去。
教堂里面自然得有神父,虽然门庭冷落,但待遇优厚,有很多人为了进去挤破了脑袋,换了好几任,就目前这位任职期稍长一些。
看他穿的这身衣服,应该就是那里的神父,瘦高瘦高的,脸上却戴着一张白面具,只露出两只黑黢黢的眼睛,他有些焦躁地抓了抓头发,一抬手半截胳膊上的血全暴露在别人眼皮子底下。
“这是人血吧?这家伙不是钟塔楼的神父吗?神父杀人啦?!”有人眼尖认出来了这身装束。
“神...神父?我们离他远点吧,我现在觉得比起神父,他更像是个无恶不作的杀人犯,他身上还沾了血,谁知道这是他自己的血,还是别的什么人的血啊。”
“最近都在传钟塔楼也在闹鬼,看他这个样子,不会真被什么鬼给附身了吧?”
“什么附身啊,这个神父一直是这样有些疯疯癫癫的,戴着一只白面具从来不以真面目示人,不是心虚是什么?”
......
伶岱有时候也不想听力这么好,可无奈他这对狐狸耳实在是耳尖,三下五除二地就把别人嘴里的顾虑给听来了。
他盯着那个戴了白面具的神父,黑气,他身上有很稠脓的黑气,不像人之将死时那种灰败的,行将就木的气息,而是阴气,他身上有很重的鬼怪缠身的痕迹,那身上沾的也不像是人血,反倒像是......
“狗血...狗血...这不是人血...”僵了几秒的人突然开始抓狂地扯住头发,手劲儿大得像要把发根从头皮里连根拔起,“可是为什么没用啊...它为什么还跟着我......”
他的声量很小,只有伶岱听到了他嘀嘀咕咕的这几句,还没等细想,这人便猛地一头撞向了地,突然爆发的动静儿惊愕了一众围观的人,接着这刚撞了个头破血流的家伙站起身来奋力扒开人群,发了疯似的,不知道往哪儿跑去了。
“他...他疯了吗?!”
“他是不是真的被钟鼓楼的鬼上身了...?我还听说十阳珈之前就不是什么风水宝地,这里聚集了好多没法投胎转世的恶鬼......”
伶岱捏着手里的香袋,低着头在看自己右手腕上这个奇怪的胎记,刚刚这里发出了一阵刺痛,此时又消失殆尽了。
想了想,他把那个香袋贴进衣服口袋里,没有再挂回车上。
伶岱的摄影工作室“舟山”没有很大规模,开在一群财大气粗的同行里面就更显出劣态,但或许是因为负责人长得如沐春风,效率也高,倒是从来不缺合作。
“老大,这是这次筹备展览的摄影师送来的作品之一,据说是他的代表作,你检查一下我们就马上安排送过去了。”
助理陈柚以前是开网吧的,整个人十分圆滑,永远不会让别人的话掉在地上,身上有几分不羁的气质,偶尔也稍作收敛,按伶岱的话来说,就像哪个山头上的土匪头子似的。
青年靠在座椅里,整个人放松地伸了个懒腰,眼下那团乌青终于没了,看起来要比早上精神得多,“掀开我看看。”
陈柚把盖在木框上的白布一掀,刚刚还有些随意的人突然坐直了起来,一动不动地盯着这副作品,那对漂亮的眼睛终于不再吊起一个插科打诨的弧度,而是慢慢地归为平直,越来越凝重。
“柚子...你能看到这拍的是什么吗?”
陈柚有些奇怪地盯了他一眼,“就是很正常的风景图,构图挺漂亮的,落日金辉,这颗太阳像橘子一样挂在树上......”
陈柚的形容一向比较朴实,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只凭着肉眼可见的第一印象。
不对。
完全不对。
在伶岱眼睛里的这副木框,框的是一个有些昏暗的场景,成片的老槐树,远处老建筑上吊着的一排红灯笼,还有一口雪松木棺材,而在那棺材里似乎还躺着一个人......
他几乎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了,盯着那口黑沉沉的,像是浸着黑夜的棺材木,从侧面拍的视角能看到棺椁主人身上飘起的红衣带,还有交叉平放着的惨白的手。
和他梦里的场景一模一样。
被鬼缠上了小可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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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神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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