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夭见他平安无事，不由破涕为笑。她抓起沈阙的衣袖胡乱擦了一把脸，灰尘摸去，现出一张娇妍明媚的笑脸，一双杏眼弯起，清澈又欢喜。
沈阙愣了一瞬，嫌恶的蹙眉，而后别扭的移开了目光，只素有洁癖的人，那截脏了的衣袖却忘记了抽回来。
夭夭并未看清他面上的神情，以为她这小夫君定是被这场大火吓傻了，刚要出声安抚他几句，却忽而瞥见憧憧的树影下，有个面目模糊的小人。
那小人腰上围了一圈草衣，指尖粉光莹莹，正一脸期待的朝她招手。
夭夭疑惑的偏头，看了那小人一瞬，忍不住好奇，往前迈了一步。
只这一步刚迈出去，便觉脚下一空，一下子跌进了一团漆黑中。
夭夭低低惊呼了声，以为这下定要重重摔一下了，可预想中的疼痛并未来临，她似乎覆在了一具温热的身躯上，她听见身下的人低低闷哼了一声。
夭夭“咦”了一声，下意识伸手去摸索，她的指尖柔滑，感受到了坚实的胸腹，是比正常人体温略低的微凉，而后她便听见了沈阙冷厉的声音：“住手！”
那截柔腻的指尖一下子停在了少年腰际，轻轻一颤，便带来微痒的触感，少女听出他的声音，略内疚的问:“是我把你拽下来的吗？”
身下的人没做声，这四周一团漆黑，夭夭有些害怕，她的下巴搁在沈阙的胸上，闻见了他身上浅淡的冷梅香气。
她忽而想起，她还不晓得她这捡来的小夫君姓甚名谁，不由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依旧没做声，夭夭以为他不会回答了，良久，却听见他低低道了句：“阿余。”
不是沈阙，是那个极北之海的小城中，同她互相依偎着走出困境的阿余，那个有幸在坠入黑暗前，有人告诉他雨露花香的阿余。那个阿余尚幼，还有看见光明的希望，不像沈阙，早已被阴暗腐蚀的面目全非。
“阿余，阿余......”夭夭在心中默念了几遍这个名字，总觉得有几分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她清澈的杏眼在黑暗中眨了眨，忽而又想起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
她捡到他时太高兴了，一心沉浸在终于有人能陪她说说话的喜悦中，却忘了问他是否有妻室。他若有妻室，她是断不会要他做她的夫君的。
于是夭夭板起小脸，一本正经的问道：“你可有妻室？”
沈阙一双眸子在黑暗中明明灭灭，他望着虚空，冷淡道了句：“没有。”
他这句话出了口，忽而又现了几分挣扎的乖戾，不禁冷声道：“下来！”
夭夭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在他身上，手忙脚乱便要爬起来，只她这一扭动，胸前的绵软饱满便轻轻蹭过了少年坚实的胸。
沈阙身子一僵，一双骨节分明的手骤然握住了她的腰，低低喝了句：“不许动！”
夭夭一愣，脸上现了恼色，方才要她下来的是他，这会子又不许她动，他到底要她如何?
她刚要开口质问，却忽见那个绿衣小人倒挂在半空中，一张圆圆的小脸垂下来，正好跟夭夭碰了个面对面。
小人手中握着一把粉莹莹的光，照亮了这诡异的一幕。夭夭吓的噤了声，却见那小人无声的勾了唇笑，而后松开手，放出了几只闪烁着粉光的萤火虫，直冲夭夭与沈阙的眉心飞来。
夭夭闻见了樱粉萤散发出的糜烂的气息，她恍惚中想起，似乎有个声音跟她说过。这山中有精怪，名约傒囊，其形似小儿，见人则伸手欲招，离开故地则死。傒囊无甚本事，却会化腐草为樱粉萤，樱粉萤会释放出春素，闻之可坠入春梦。而傒囊虽看似天真，却最喜这些春梦，常常以此为食。
樱粉萤的气息充斥鼻端，夭夭眼神渐渐迷离起来，额间浮起了粉红色的梦幻。
只夭夭记忆全失，如今也不过是个方化形的懵懂小妖，自然不懂男女之事。她的梦里是芳草青青的午后，温柔明朗的少年人，正细致替她挽发，他还会倾身过来，认真聆听她的话。如今她还不懂欲念不懂爱，只是孤零零的一个，想要陪伴。
傒囊似乎对这梦境感到无趣，一张圆圆的小脸垮了下来，指尖一点便击碎了那团樱粉的梦。
夭夭恍惚了一瞬，清醒了过来，她抬起清凌凌的眼，指了溪囊道：“坏东西，小小年纪不学好。”
她这句话刚说完，却见身下的少年微闭了眼，方才还微凉的肌肤渐渐发起热来。
溪囊吱哇叫了几声，似乎颇为兴奋，指尖的流萤纷纷飞出，围绕着少年精致的眉眼，渐渐织造了一场糜艳的梦。
夭夭顺着这流光，便看见了梦里的沈阙轻袍缓带，一双眸子里仿佛坠了星光，让人沉溺的昳丽，他紧紧握住了怀中女子的腰肢，俯下身，吻她的额头，吻她的唇。
待鲛绡纱帐落下来的时候，少女低低泣起来，滑落出一双雪白细腻的藕臂，无力的挣了挣，似乎竭力想逃脱。
少年人强势又偏执，容不得她一点抗拒，牢牢钳住了她雪白的手臂。待账上的金穗微微晃起来的时候，夭夭看见纱帐里的少女扬起了一张皎若芙蕖的脸，蒙着婆娑雾气的杏眼，挺翘的小鼻梁，樱桃般的唇......
夭夭低低“啊？”了一声，伸手捧住了自己发烫的脸颊，那张少女的脸，明明.......明明是她！
她听见自己心口砰砰跳起来，恍惚明白过来，原来男女可以如此亲密，可以肌肤相贴，可以耳鬓厮磨，他甚至会......
夭夭不敢再想下去，实在有些羞恼，抬手便掐住了沈阙的人中。
指甲陷进皮肉，几滴鲜红的血滑下来，沾染在沈阙本就艳丽的薄唇上，益发显出少年人的昳丽蛊惑。
可他的眉眼却异常沉静，不染世俗的干净少年气，便是这个时候，依旧是淡漠的神色，让人无法联想到他此刻的梦境。
因着这疼痛，少年人缓缓睁开了眼，眼尾有些靡丽的红，他眼中夭夭的倒影浮浮沉沉，忽而一个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
他坚实的胸腹压着她的绵软，眼里的暗沉像是欲要择人而食的凶兽，让夭夭有害怕。她怕他尚未清醒，真的对她做出梦境中的事情，不由清凌凌喊了声：“阿余，你醒醒。”
许是少年人的意志坚于常人，这一声唤，竟让沈阙迷蒙的眼渐渐现了清明。要知道这溪囊的春梦，寻常人一旦坠入，往往会沉溺男女之事中，再不肯睁开眼。
在看清身下的人后，沈阙愣怔了一瞬，原本淡漠的脸上浮起了浓重的戾气。
他似乎感到了莫大的耻辱，阴郁的像是地狱的修罗，一抬手便扼住了夭夭的纤细的颈，他问：“你看到了什么？”
在沈阙的观念里，欲念从来都是肮脏的，他幼时便撞见过纠缠的□□，令人作呕的糜烂。他没想过，有一天他会有这样不堪的梦，况梦里的人还是她！
夭夭眨了眨眼，看着面前漂亮的少年露出了困惑神色，片刻后忽而伸手，安抚似的抚上了他戾气翻涌的眼，她说：“阿余，你为什么要生气？人有七情六欲，不是很正常吗？”
她只是还不懂，她想，她要是懂得这些，指不定做出比他更离谱的梦。这世间能这样快摆脱溪囊梦境的，大抵也这只有眼前的少年了，他已经足够干净了。
那只柔软的手轻轻覆住了沈阙的眼，带着安定的力量，让少年翻涌的戾气与耻辱感，一下子平息了下来。第一次，有人接纳他的情绪，甚至肮脏的欲念。
溪囊一看没了所食的春梦，一时跳着脚叫起来，似乎极为不悦。
沈阙沉沉的看了它一眼，站了起来。少年人的眼神阴郁又冷寒，看的那小东西浑身一哆嗦，闭了嘴。
溪囊往后退了退，本能的想要逃跑，可是它是无法离开故地的，只能吱哇乱叫着，在这洞内乱窜。
夭夭借着溪囊手中的萤光，终于看清了所处的环境，这岩洞石壁森森，腐草丛生，只一方清潭，碧波荡漾。
沈阙几不可见的蹙了下长眉，似乎难以忍受溪囊的怪叫，羊脂玉在他修长的指尖幻化成了莹莹玉弓，抬手便拉满了弦。
夭夭一看他要射杀溪囊，忙出声阻止：“不要杀他，否则......”
可她话还未说完，就见那只玉簇流光一闪，已噗嗤一声射穿了溪囊的胸腹，那小东西吱哇叫了一声，滑倒在了一片血泊中。
夭夭有些不忍心看，心道坏了，他们怕是要出不去了。溪囊其实最好对付，趁他招手时将其拉离故地便死，可若你在他的故地中将其杀死，那这故地便会永久封禁，将施害着埋葬在此。
果不其然，溪囊一死，方才还微有些月光漏出的洞口落下滚滚岩石来，顷刻间堵死了出口。
岩石滚落，尘土弥漫，夭夭往后躲了躲，却不妨被漫天的飞尘迷了眼。
粗糙的小砂砾在眼中翻滚，让她顷刻间红了眼眶，她长睫覆下来，紧紧闭上了眼，因着一下子陷入了黑暗，让她有些无措，不由出声喊：“阿余，阿余”
尘埃落定，沈阙就站在她的不远处，透过微弱的萤光，他看见少女泪盈于睫，现了无助的仓皇，她在一声声喊他。
可是少年依旧笔挺站着，没有应声，微微别开脸，是漠然的神色。
一只小手摸索过来，紧紧攥住了他的衣袖，夭夭因着寻到了依托，重重松了口气，摇着她的袖子道：“阿余，我的眼睛好疼，快帮我吹一吹。”
她说着，往前迈了一步，一张莹莹的小脸便近在咫尺，沈阙别扭的蹙了蹙眉，低头看见她紧紧攥住自己衣袖的小手，依旧沉默着没动。
夭夭便又晃了晃她的袖子，嗔怪：“好疼，真的好疼，有小沙子在磨我的眼睛，你快些啊。”
少年人眼里似乎有片刻的挣扎，在那张挂着泪珠的小脸又凑近了几分时，他微微抿了抿唇，终究屈膝，轻轻抚上了夭夭兔子一样红通通的眼。
夭夭闻见了独属于沈阙的冷淡寒梅气息，他的指尖虽凉，却轻柔的很，微凉的风拂过，她眼中砂砾的摩擦感终于消失了。
夭夭绽开了一个甜美的笑，睁开眼，便同沈阙那双漆黑幽深的眸子撞在了一处，有那么一瞬间，她看见了他眼里小小的她。
沈阙骤然后退了几步，现了乖戾神色。
这时候出口已被完全堵死了，上方一点天光也无，只有几只樱粉萤来回飞舞，映出些许萤粉的流光。
夭夭站在下方仰头看了看，叹了口气，喃喃：“这要怎么出去呢？”
她来回踱了几步，在堆干燥的腐草上坐了下来，这时候几只萤粉萤许是飞累了，扑腾了几下翅膀，扎进了潭水中。
刹那间，几只小小的萤火虫甫一碰到水面，化作了几朵樱粉色的莲，莲瓣一层层铺开，莲心闪着盈盈的光，辉映着碧绿的水波，在这昏暗的洞中，流光溢彩。
夭夭看愣了去，不由喃喃：“好美啊。”
她这句话刚说完，却见那几朵莲花渐渐没入了水面，消失不见，这洞中，又一下子陷入了漆黑一团。
夭夭在黑暗中适应了一瞬，感知到了身侧的少年气息，倒也没有很害怕。她摸索着伸出手，抓住了少年的衣袖，仰头道：“阿余，你要能替我抓一百只樱粉萤就好了，也不知皆时会是怎样一副盛景。”
她身侧的少年没有回应，夭夭却是习以为常，她也只是说说，倒没想过他真的会替她寻来一百只萤粉萤。要知道化腐草为萤别说寻常人办不到，便是能办到，也要消耗不少灵力，指不定还会损伤神识。
黑暗里又落下些许灰烬，落在夭夭的膝头，竟有些发烫。
夭夭一愣，骤然间想起，定是她的竹屋已化为了灰烬，怕是大火已蔓延到了竹林，才有这未灭的灰烬落下来。
她心里忽而窒闷起来，她的家又没了。等一等，为什么是又，好像她曾经失去过家园一样。
也不知为何，她心里格外难受，总觉得天下之大，好像总没有她的容身之地。她什么都不记得，没有来处，没有归处，醒来的时候只有这小小的竹屋、这片竹林傍身，如今连这也化为了灰烬。
一滴泪悄然滑落了下来，落在了沈阙的手背上，夭夭手中握着的那截衣袖微动，少年人不耐道：“不许哭！”
他这一出声，倒让夭夭仿似找到了发泄的出口，难过道：“我的家没了，往后我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一滴滴泪滑下来，少年人骤然抽回了衣袖，黑暗里他弧度漂亮的眸子明明灭灭，又不耐的道了声：“不许哭。”
可夭夭哪里听得进去，胸口的窒闷让她低低啜泣起来，良久，忽觉觉一根柔滑的绸缎蒙住了自己的眼。她错愕的伸手摸了摸，似乎摸到金丝银线暗绣的麒麟纹路，像是沈阙衣衫上的绣样。
闭着眼，她听见了灵力轻微的噼啪声，时断时续，待那截黑色的绸缎滑落，她一下子愣在了当下。
原本黑暗的的溪囊故地盈盈一片，来来回回飞舞着无数发光的樱粉萤，有的萤虫飞累了，落在潭水中，一下子化成了一朵朵盛开的莲。
仿佛星河漫天，幽昙绽放。
夭夭好像坠入了一个流光溢彩的梦，一时时失了言语，良久，才呆愣愣道:“阿余，是你吗？你是怎么做到的？”
少年人立在一团盈盈的光中，冷白的肌肤仿佛镀了一层釉，俊朗的不似凡人。只他眉眼依旧淡漠，眸子里还有不耐的乖戾，声音亦冷：“再哭，所有的萤虫立刻便会消失。”
夭夭转头看他，擒着泪的眼里现出了明亮的光，她的家没了，可她还有个愿意为她化腐草为萤的阿余。
她忽而踮起脚尖，将一个轻柔的吻落在了他的唇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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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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