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叶,不如我带你走吧。你跟了我,总比在这儿端茶递酒倒洗脚水好,你说呢?”
那小叶长着弯弯眉毛,琉璃眼睛,小麦色皮肤,十七八的年纪,手里拿着一盏酒壶,立在陈书玉边上。听言微微一笑,凑上前给他空了酒杯倒满酒,低声回道:“大人莫拿小的开玩笑了,小的哪有这个福气。端茶递水伺候人是小叶的本职,小的靠它生存,再苦再累也是应该的。”
陈书玉笑了笑,将手里的热酒一饮而尽,便有些燥热起来。
他将裤腿高高卷起,袖子也卷起来,拿着酒杯在桌上不轻不重扣了扣:“满上。”
小叶略微犹豫,仍然俯身给他满上。
陈书玉呆眼看着冒着热气的酒液注入白瓷酒杯,眼睛转了转,突然注意到酒壶上方一截露出衣袖的圆滚滚麦色手臂。
他盯着看了看,又低头看看自己苍白削瘦的手臂,突然夺过酒壶,另一只手抓住了小叶的手腕。
回头看见小叶惊恐的眼神,陈书玉怔愣起来,蓦然松了手。另一边的酒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酒水撒了一地。
小叶急忙转身要捡酒壶,陈书玉却想到了什么似的,起身大跨一步扯住他,将他按到一把临近的座椅上。小叶火烧屁股般惊恐地要站起来,陈书玉只道:“坐下。”说完便走远了。
小叶斗胆回头看他,见他在后面柜子里乱翻,东西扔了一地,最后翻出一个精致的盒子,打开看了看,拿了过来。
他将盒子放到桌上,自己却不坐,而是半蹲在桌边,和小叶平齐。
小叶战战兢兢,嗫嚅道:“大人,我……”
陈书玉没理会,从盒子里拿出一只白玉镯子,往自己左手上一推,轻易便戴上了。只是他手腕太瘦,觉得戴着很难看。
陈书玉摇头笑了笑,将其取下,霸道地拽过小叶无处安放的手,使劲将镯子推了上去。
小叶惶恐地要抽回手,急得大汗淋漓,陈书玉却已推上去,冷冷道:“不许摘!”
小叶急忙跪在地上,祈求似的看着陈书玉:“大人,这太贵重了,小的受不起!”
陈书玉撑着桌子站起来,走两步去拽跪着的小叶,想把他拽起来,拽了拽,竟一点没拽动。他撒手作罢:“你去重新烧壶酒来,这镯子就当你的烧酒钱。去吧,没白送你。”
小叶在地上踌躇起来,按照皇上规定,陈书玉今天已喝多了两杯,不能再喝,怎么办才好?
陈书玉见他不动,又道:“我和龙阔说了的,你放心去。”
小叶听了这话,还是有些怀疑,但他抬眼望了望陈书玉的面庞,动了恻隐之心,咬咬牙,也就去了。
陈书玉见他走了,转身打开窗户,是一个美丽的黄昏。
站在七楼往下看,万年园满园春色在暮色中格外宁静。
西边的太阳裹着粉嫩橙黄的云,与时间玩着变幻色彩的游戏。
东边却是靛蓝色的天空,飘动着紫色的云朵,一片连着一片,退了色,变成淡紫色,像是女孩儿穿着艳丽绸缎,在蓝天下欢乐奔跑。
陈书玉望着它们玩游戏,望着小女孩奔跑,直到月亮出现,风来了,它们都消失了。
陈书玉靠在窗边,低眼看到窗户外悬空木架上的几盆粉色矮脚牵牛花,零零散散开十几朵。
他突然想坐到那悬空架子上去,于是将另一扇窗户也打开,把滑下去的裤腿又卷起,双手撑着窗户,一点不怕死地翻身出去。
好在他还不该死。
架子很牢固,他又轻,勉强承受得住,不至于连盆带人带木架从七楼摔下去。
当下小叶烧了酒来,光看见窗户大开,四下一看,不见人影,他轻声喊道:“小主,酒烧好了。”
陈书玉听到他喊,顿了顿,答应了,在小叶惊恐尖叫前又道:“嘘,别叫,我就坐一会儿。”
小叶听到声音从窗子外面传来,登时冷汗直流,抱着酒壶跌跌撞撞跑过去一看,舌头打结,看着坐在高空的陈书玉,结结巴巴小声道:“太……太危险了!你快上来!……酒,酒好了,我给你斟酒呢。”说着将酒壶提上来给陈书玉看。
陈书玉没有回头,只淡淡道:“我烦着呢,就坐一会儿。”
“不行的……你……”
“闭嘴。”
小叶不敢说话了。
他觉得应该立刻马上派人禀告龙阔,要是那几块木板断了,他有几个脑袋砍?
可陈书玉丝毫不在意,平静道:“你拿两个酒杯来,我们一起喝。”
小叶愣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陈书玉也不再理他,许久后口齿不清自言自语道:“还敢问我在不在乎他……这个骗子……”
小叶听不懂陈书玉的喃喃自语。
他凑过身子,思考着自己一个人把陈书玉拉上来的可行性。他看着陈书玉仰着身子靠在高塔外墙上,小腿吊在外面。咽了口唾沫,他小心翼翼道:“陈小主,外面风大,恐将那几盆牵牛花吹下去,您先上来,让我将它们勾进屋。”
陈书玉歪着脑袋,又看了看边上矮小的花盆,似乎在理解小叶的话。良久后,他点点头:“好……我先上来。”
小叶盯着他的动作,见他先往后靠了靠,将脚拿上来,双脚踩在木架上缩成一团。他的手往边上架子上摸了摸,想找个支撑点站起来似的,可只有矮矮的花盆。于是他高高抬起手,反手抓在窗户边上,慢慢撑着站了起来,身形不稳地晃了晃。
小叶在边上始终盯着,双手时刻准备着,见他开始晃,赶紧死死抓住他胳膊,心简直跳到了嗓子眼——祖宗!要了命了!
陈书玉显然有些醉了,一翻身进来没站稳,整个摔在小叶身上。
小叶的心又跳到了嗓子眼,他赶忙爬起来,生怕陈书玉摔着哪里。
他伸出手想扶陈书玉起来,可陈书玉却挥挥手,字字清楚道:“我没、事,我想躺着。”
小叶道:“地上凉,躺床上去吧。”
陈书玉道:“不,我就在这里躺着。”
小叶只得作罢,站在边上不知做什么好,瞎着急,不行,他得去把小草也喊来,多个人多点安全感。
陈小主今天十分不对劲,尽管他每天都不是很对劲,但今天尤甚。
小叶还没走,地上四仰八叉躺着的陈书玉却突然哭了起来,哭得无声无息,只是流眼泪。
怎么办?小叶扎煞着两只手不知如何是好,拉他起来也不是,走也不是,干站着也不是。
想了想,应该拿条帕子给陈书玉擦眼泪。他转身去拿帕子,回来时却发现陈书玉已经站了起来,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要不是眼睛红红的,睫毛有些湿,根本看不出刚哭过。
陈书玉坐到桌边,拿起桌上的冷酒又开始喝。他喝一口就兴致索然地放下,伏在桌子上,将眼睛埋在臂弯里。
他知道小叶在怕他。
不单小叶,小花、小草、小树……整个万年园的人都在怕他,不敢多和他说话,甚至他喝两口酒,他们都会担惊受怕——怕他出事或许不是多关心他,而是怕龙阔怪罪于他们。
陈书玉眯了眯眼睛,没有抬头,冷冷道:“你走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不要让人进来了——不许进来!听到没。也不要偷偷在门缝看。我和龙阔说了的,他知道,你放心。”
小叶盯着陈书玉倾泻在桌上的长发怔住了,听言忙低下眼答应了,转身将窗户关上。犹豫一会儿,取出一件披风给他披上:“夜里冷。”
陈书玉听见轻微的关门声,趴着许久没动。
他又听到风吹得窗户嗑嗑作响,月光照进来,冷青色的光像一层雪落在他身上,从头到脚——真冷,怎么这么冷……四月里的天气,不应该这么冷……
他突然愤怒起来,将肩上的披风扯下,猛然甩在地上,长手一挥,将桌上的油灯、笔筒、花瓶……通通拂在地上,乒乒乓乓作响。
他拿起桌上沉重的砚台,“砰!”一声砸在地上……还不够,远远不够。
他像一个疯子,发了狂病,将眼皮子底下能砸的都砸了,砸不动的就踢翻,踢不翻的便拿身子撞。
他毫无章法地发泄,甚至用手去砸窗户,砸得鲜血淋漓,他不痛……砸得干净了,累了,便跪坐在了地上。
突然又瞧见眼前摆着一本书,便捡起那本书发了疯地撕,撕着撕着开始乱咬,咬着咬着匍匐在地上开始叫……他听到外面有人焦急地叫他,叩叩敲着门想进来。
他尖叫道:“不许进来!滚滚滚!不许进来——都不许进来!!滚开——”他说着便开始拿头撞那四角桌腿,撞着撞着,便往桌底下爬……
太亮了,这月光太亮了!怎么这么亮!他惊恐地到处看,在一片狼藉的碎渣中看到了那件披风。
他又爬过去,捡起地上那件披风,翻身倒在地上,没头没脸蒙住了脑袋。
他哭叫着重复:“不要进来……不要进来——谁来杀谁!”
陈书玉在寂静中还是听见了门开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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