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热粘腻,一声惊雷轰然而至,却未曾带来秋雨,白白消磨了不少期望。
诏狱黑暗无光,蔺衡安孤零零坐着,身躯笔直,不想触碰到分毫脏污。
潮湿的稻草散发着霉气,地上暗红脓液踩上去吱吱作响,好似是前一个命陨于此的冤魂在鬼嚎。腐臭熏得蔺衡安头痛欲裂、几欲作呕。他只能望着地上月霜,半眯着眼睛捱过了一夜。
晨光微熹,蔺衡安细细地盘算。
他并不知道楚荣也入了狱,只能思索自身的蹊跷:是蔺家仇敌无力报复,只得拿他开刀?还是自己素日里秉公执法,得罪了哪位高官族人?抑或是前半年暗中帮扶秦书颜,让秦书颜的旧敌知晓,起了铲除之心?
百思不得其解,不过唯一值得宽慰的是秦书颜把他的话听进了脑子里,没有费尽心思来见他;然而最令蔺衡安感伤的也是,秦书颜没有来见他。
脚步声传来,狱吏解开牢门锁链,把他押了出来:“陛下亲自审问,蔺大人请吧。”
还不待他走出牢门,狱吏一记重拳冲在了他腹部,蔺衡安眼前一黑,蜷缩在地,半晌回不过神。两个狱吏拳脚落在了蔺衡安身上,本就一天一夜滴水未进,又遭此虐待,他险些昏死过去。
“蔺公子,小人奉家主的命告诉您,您要是说了不该说的,牵扯到蔺家一分一毫,就算是免了眼下的灾祸,以后大大小小的惩戒也少不了,足以让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蔺衡安顺从地闭眼点头,他早知会如此。
诏狱作为羁押王公大臣的官狱,离皇宫不过两条街的距离,蔺衡安身戴木枷,徒步行于长街,很快便引得路人注意。
“这又是犯什么事了?”
“这位可不是咱们百姓,人家是蔺家三公子,奉京北部尉大人,蔺衡安!”
“诶,他呀,昨个不是刚搜了他家,今儿就要问斩了哈哈哈哈。”
“都说了是蔺家人,犯了天大的罪也斩不了啊!”
“这你就说错了,蔺家家主蔺尚书说了,无论何人犯法,都依法处置,蔺尚书避讳私情,不插手此事。”
“当真?素闻蔺衡安君子之名,原来是个小人,蔺尚书才是真君子啊!”
蔺衡安咬紧牙关,垂眸前行,不敢抬头。身披枷拷却让他躲无可躲,忍受着谩骂嘲讽,有一人捡了石子扔向他,其他人见状也效仿。
“那么多金子,不知道贪了我们多少血汗钱!”
“杀了得了,死你一个贪官,能活多少百姓!”
一夜未眠受尽折磨,现在又遭这羞辱,蔺衡安身形踉跄,险些跪倒在地。少年意气、君子风骨,在这一声声谩骂、一颗颗石子之下,被摧折殆尽。
“让开!让开!不要聚集!”
突然一队人马干预,屏退群情激愤的百姓。
领头的狱吏看清来人,小步快走,上去行礼:“市令大人,你有何要事?”
“你带着罪人招摇过市,乱了治安,还问我有何要事?”
“诶诶诶!我们马上就走!”
“你办的差事,还要我派人维护!”
零零星星的几个人并排走在队伍外侧,驱赶群众,纵有激愤者扔石扔污秽,也被他们不动声色巧妙地挡下。
走在蔺衡安身侧的是一个皮肤黝黑、壮实粗犷、不修边幅的男人,自从他来,石子和污秽再也没有落到蔺衡安身上。
蔺衡安轻转过头,瞥了身旁人一眼,似是被灼烧了般收回目光,泪意汹涌而至,忍不住颤抖。任凭身边人再怎么低声唤他,他也不作回应。
这条街很短,短到多少入狱官员上午被提审,下午就命丧黄泉;这条街又很长,长到每行一寸都如芒在背,碾碎了所有尊严与气节。
护送着蔺衡安进了皇宫,秦书颜心里也是万分酸胀,气结于心。她时刻关注着诏狱的消息,得知皇帝提审蔺衡安之后,立刻求了禁军和市令,借着整治秩序的名义,混进护送的队伍里。
可惜她还是来晚了,亲眼看着形容憔悴的蔺衡安被作践,她不过是护送了一条街,就被扔得满身脏污。
也许是怨她怪她,认出她来还避着她。
未央宫正殿宣室,皇帝居于高位,薛常侍侍奉左右。左手首位是司马廷尉,右侧首位是尚书令蔺逢,蔺衡安的叔父。
司马廷尉在此之前已经把逼供一事查明上报,此刻皇帝正翻阅着案牍:“逼供一事为虚,确实是委屈了蔺衡安,诬告的屠户也畏罪自戕。”
蔺逢行礼回复:“陛下圣明。只是我蔺家清廉济世,决不允许族中有贪墨枉法者为非作歹,请陛下明鉴北部尉蔺衡安贪污一事,若他是清白的,微臣才认这个侄儿!”
句句铿锵,大义凛然,引得殿上不少官员侧目,嗤之以鼻:枭心鹤貌,兰形棘心!
司隶校尉上前应答:“禀陛下,微臣昨日在北部尉居所查获马蹄金七十二块,各色布帛五十六匹。居所仆从经过审问,并没有说出是何人、何时、为何所赠。”
赃物一出,满殿哗然。多少小官俸禄微薄,一辈子也见不到这么多钱,更别提数以万计的饥民。
“证据确凿,纵然嘴再硬,也于事无补!蔺衡安,你还有何异议?!”
“草民自出任奉京北部尉以来,清贫节俭,居所仅一屋一院,随行仅一仆从,三餐粗食,扪心自问无愧于天地百姓!”
“倘若有此钱财,又何必受苦,大喇喇地置于居所,只待被查获?”
蔺衡安如同回光返照一般,直起身子,迸发出最后的骨气。
“草民无能,无法胜任北部尉一职,自请免冠,归还印绶。”说罢便是深深长揖,久久不起。
司马廷尉见状,惋惜叹息一声:“陛下,依微臣所见,此事确实蹊跷,不如延缓再查?”
皇帝本不欲置蔺衡安于死地,损了他的名声,毁了他的官途,折了蔺家后辈,如今皇帝已经达成目的。
“就按司马爱卿所言,再查再审。”
突生变故,一个小黄门来报:“禀告陛下,司马殿门外,十九名太学生诣阙上书。”
薛常侍接过书信,奉给皇帝。
十九封书信字数上千,所言大同小异,都是愿以性命为担保,证明蔺衡安德行清白。
又有一个小黄门呈上源州书信,源州建凌太守蔺适,联名当地望族上书,乞求皇帝明察。
皇帝黑了脸色,本来想草草结束此事,没想到书信接连而至,蔺家权势太盛。
“宁为兰摧玉折,不作萧敷艾荣。草民愿散尽家财,不再入仕。赃物金帛,皆散给饥民。”
又是深深一拜,蔺衡安眼中寂寥,似是听天由命。
“好啊!不再入仕,传孤旨意,革除蔺衡安官职,终身不得为官!”
龙颜震怒,大手一挥,数封书信洋洋洒洒,飘零一地。身为一国之主,奖惩却要受朝臣世族左右,皇帝心里实在是憋屈。但是他又深刻明白,舆论四起、世族学子动荡对他来说,更是百害而无一利。
蔺衡安主动辞官退居,倒也顺了他的意。
“宁为兰摧玉折,不作萧敷艾荣。”
此一句传遍朝野上下,市井坊间亦有耳闻。有些关系见识的,赞赏蔺衡安文采气节,叹一句许是另有隐情;但更多人只相信他们亲眼所见,蔺衡安贪污受贿,数额巨大。就连路过那方小院时,都要狠狠啐一口解气。
蔺衡安被革职,那一车金银财宝也没有返还百姓,虎头蛇尾,就此作罢。
北军中侯家为了保下楚荣这个独苗,上书陈情,楚父在未央宫外跪了半日,才得见陛下一面。陛下彰显了体恤怜爱之心,看着楚中侯年迈体弱的份上,免了楚荣官职,留了他一条性命。
蔺衡安返家第一天,秦书颜乔装打扮,偷偷来探望,蔺衡安不见。
第二天秦书颜从城外练兵而归,扮成了男子去找蔺衡安,蔺衡安不见。
第三天,秦书颜装作卖酒老妪,蔺衡安还是不见。
第四天,秦书颜头戴珠玉长帷帽,垂纱及腰,身着襦裙,一副淑女打扮。正当她以为今天也要吃闭门羹时,瞧见门口有一辆马车,一人正缓缓而走下。
不是别人,正是司马纯。
司马纯今日白玉冠发,暗红刺绣披风,显得他丰神俊朗,长眉龙目,十分贵气。
秦书颜有些恍惚,不由自主的想起来回京之后第一次与蔺衡安见面。彼时蔺衡安蓝衣墨发,肤白胜雪,长身玉立,似茂林修竹,蕴书卷气。转眼间却成了阶下囚,被践踏成泥。
门前冷落,司马纯也看到了这位女娘,不过没认出来是秦书颜。他上前叩门,无人应答。
“我已经来了三四天了,天天吃闭门羹。”秦书颜无奈出声。
司马纯才发觉这位女娘是秦书颜,怔愣大骇:“秦将军怎么这副打扮?”
“身份不便,只能乔装一番。”
秦书颜撇嘴:“不像司马兄,有廷尉大人倚仗。”
“蔺衡安深居不出,莫不是发生了什么不测?我要翻墙进去,司马兄一起?”
一阵秋风吹来,院里依旧寂静。
司马纯难以抉择,秦书颜没耐心等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掀起裙摆,大步踏上马车,打算借力翻越围墙。
“死了的话也该臭了,活人还能连个影都见不着?我就不信了!”
正当她准备纵身一跃时,院门开了,蔺衡安的仆从瘸着一条腿出来,向司马纯行礼。他看到双手扒在墙头的秦书颜,差点吓得一口气没上来,晕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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