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夏的家在一处偏僻又老旧的小区里,小巷子弯弯绕绕,路面又脏又破,四周摆满了乱停的电瓶车。一些男人蹲在墙根抽烟,偶尔“呸”地吐出一口痰来。
单元楼内的墙壁发黄、斑驳,大块墙皮脱落,墙面上还有小学生字体的刻字,“XXX我爱你一辈子”“XXX去死吧”。墙角不知是谁堆放着蜂窝煤和麻袋装的塑料瓶。
油腻、脏乱,挤压这片原本就不大的区域。
我跟在季夏身后,看着她无比淡定地穿过这片乱七八糟。
如果是我,住在这种地方,我绝对不好意思带人过来。
被人见识到自己的贫穷,与我而言是件羞耻的事情。
她却这么淡然,我一时间又敬佩又同情。
“到了。”她开口道。
这是她一路上开口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她话少得可怕,一路上我试着找了无数个话题试图搅热场子,都被她的冷淡一盆水降温。
进了门,仿佛进了第二片天地。
干净整洁,装潢简单却有种温馨的感觉。因为季夏家里只有一双拖鞋,我光着脚踩在地板上,来来回回走了一圈,我的脚底竟然连几粒灰尘都没沾。
干净到这种程度。
在那种脏乱差的环境里,居然能经营出这样一处净土。
我的敬佩已经转换成了害怕。
这姑娘一定有很严重的洁癖。
我最害怕洁癖的人了,我这人活得粗糙,天生和这种人合不来。
吃晚饭,然后洗澡,我洗得格外仔细,生怕没洗干净会被季夏赶出家门。
就在我穿着睡裙对着季夏说了晚安后,季夏突然看向我,眼神锐利。
我躺倒在沙发上,被她看得一愣,又坐起来,试探道:“……我洗干净了的。”
季夏摇摇头,“你的裙子。”
我连忙道:“我裙子也是干净的,才洗的,没穿过。”
季夏向我走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蹙眉说:“你为什么穿长袖?校服也是,睡裙也是。”
我没想过她会突然注意到这个,一下子没回过神来,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现在气温超过35度,我穿着长袖外套,睡裙也是秋季款,把手腕、胳膊遮得严严实实。看上去的确有些奇怪。
季夏挑了挑眉,“你在自残。”
她用的肯定句。
“哈哈。”我尬笑出声。
她也确实没错。
自残,也是我逃避现实最常用的方式之一。
□□的疼痛吸引我的全部注意力,我便能暂时忘记那些鸡零狗碎的腌臜事。
这事我从没跟任何人讲过,我常年穿着长袖,爸妈对我不甚在意,在学校又没有朋友,没有任何一个人发现我手臂上密密麻麻的条状伤口。
第一次被人戳破,我窘迫得恨不得从楼上跳下去一了百了。
原来还有比被发现自己的贫穷,更让人感到羞耻的事情。
那就是,被发现自己的脆弱。
有一瞬间,我甚至产生了一种愤怒,为什么她非要说出来?
心里知道不就好了吗?
看着我难堪,很有意思吗?
我想要展现自己的不满,甩给她一个白眼后潇洒离去。但是现实总是不随人愿,我还真他妈不敢走。
这里这么偏,没她带路我一点儿也不敢走夜路。
再说我去哪呢?
现在去我爸家,我爸更有发火的理由了。
作为一个寄人篱下又手无缚鸡之力的未成年女孩,我应该懂得什么叫审时度势。
我只能逞强道:“对,我是有这种小爱好。你放心,不会把血溅出来弄脏你地板的。”
季夏重复了一遍,“小爱好?”
“小爱好。”我信口胡编,“我既是S又是M,喜欢给人痛苦又喜欢受到痛苦,既然这样我何不自己打自己呢?省去中间商赚差价。而且,你不觉得看着血液从皮肤里面涌出来的场景,很解压吗?”
季夏看了我半响,突然笑了起来,“那你的爱好还挺独特。”
气氛缓和下来,我也跟着笑。
亲爱的房东大人不继续追问,我以为此事就算揭过,便试探道:“那我就睡了?”
季夏的房子是两室一厅,但一处房间上了锁,显然是不能让我进去的。一处房间是季夏的卧室,想也知道洁癖人绝不会允许一个半生不熟的来客进自己房间。所以我睡沙发。
季夏“嗯”了一声,转身走了两步,又回头,轻声说道:“不要再伤害自己了。心里的情绪有很多种途径可以发泄,为什么偏偏选择会留疤的方式?”
看来我说的那些屁话她根本没信。
她这种说教让我感到不快,甚至厌恶。
我下意识腹议,你懂什么?
而后悲哀地发现,她好像确实懂。论人生的悲惨程度,我俩也说不清孰强孰弱,甚至她还比我更惨一点,我起码经济上不愁,她的母亲却连钱都吝啬给她。
算了,她怎么样关我屁事,但是她需要学会闭嘴。
我不想再待在这里了,我宁愿去睡大街,也不想和人讨论我为什么要自残的问题。
我泄露了一丝难以抑制的戾气,勾着嘴角问她:“那你说,我该怎么做呢?我就喜欢这种见血的方法,如果不让我割自己,那我就只能去割别人了——比如说,你妈?毕竟我的情绪全是你那小三上位的妈造成的呢。”
我在挑衅她,等和她酣畅淋漓地大吵一架,我就去找个公园睡觉。
反正现在天这么热,很适合我睡大街。
我双手抱胸,嘴角挂着恶意的微笑,连肌肉都是紧绷的。
那一刻,我其实被她打一顿的准备都做好了。哈,为了逞一时口舌之快,我宁愿挨打,为了我的尊严,我实在付出太多。
她却点头道:“是啊,你割她就挺好,反正她活该。”
“啊?”我眯着一只眼睛,张大嘴巴,简直不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你在说什么?”
季夏指了指自己的下颚,“你知道她这个地方有一条很长的疤吗?我割的。其实我本来准备拿刀把她杀了,我再自杀,但那时候力气太小,没打过她。”
我当时的表情应当相当好看。龇牙咧嘴、准备干仗的流浪狗突然被它的攻击对象摸头了,我就这幅表情。
属于是愤怒中带着呆滞,呆滞中又有点疑惑。
季夏缓缓道:“那次之后,她就不敢招惹我了,我也不想死了。我发现长大真好,被伤害了能伤害回去,我不想死,我想长大。”
这种事,实在过于私密,我不好奇也不想听。
我仰头看看她175的大高个,确实,她长大了,很有威慑力。
我问:“你知道她是你妈吧?”
伤害母亲,在这个国度是极大的伦理道德问题,就算是我,也顶多出言讽刺我的父母几句,挨打的时候也是乖乖受着。
季夏垂下眸子,纤长的睫毛在客厅的暖黄色灯光下打出一层阴影,笼在眼下。
“我讨厌她,她也讨厌我。”她看上去特别忧郁,像青春疼痛文学里面的悲情小百花女主,只可惜那个伤害她的“男主角”竟然是她的妈妈。
我维持着双手抱胸的姿势,警惕地看着她,“那你叫我伤害她?是要利用我帮你报复的意思么?”
季夏微微瞪大了眼,显出几分无措,“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我咄咄逼人地打断她,“我们之间好像没有熟到可以说这些的程度吧?你应该知道我妈当初把你们逼成什么样。实话告诉你,她好多整治你们的主意还是我出的呢。”
我指着自己的鼻子,“是我告诉她,拉横幅,去你的学校闹,把这件事闹得越大越好,逼着你妈倒逼我爸结婚。多亏了我的正义执行,我爸不得不分出了大部分家产给我妈呢,你妈可是吃了个大亏。”
我嘲讽地笑着,“自甘下贱、名不正言不顺地陪在一个男人身边十多年,结果最后结婚了发现男人的别墅都给前妻了,还得跟着前妻的女儿挤在一间小房子里,不知道你妈妈心里有没有后悔呀?”
我扫视周围一圈,下了定论,“就和你这破房子一样小。”
季夏怔在原地,把头深深垂下,低声道:“这是我爸爸留给我的。”
“那你爸真是好没本事。”
在我说完这句话之后,季夏很明显地颤抖起来,张着嘴好半天说不出一个字,一副受伤的表情。
我提着嘴角冷笑。我相信这个女孩没什么坏心,所谓“利用”更是我的恶意曲解。她应该只是想安慰我,或者开解我?
毕竟她看我可怜就愿意收留我,想必内心一定存在某些善良的东西。
但那又怎么样?
她善良,我又不善良。
想做好人,就得做好自己的一片好心被人扔在地上踩的准备。
当然,我也没有不要脸到把人家骂哭了还死皮赖脸“借住”的地步。
我背上书包,自顾自地走到鞋柜边开始换鞋。
季夏走上前,声音急促地解释:“我爸爸人很好,他只是不擅长挣钱。”
我那时心里正在思索距离这里最近的公园怎么走,要不要去24小时开放的便利店买驱蚊水和浴巾,根本没有认真听她说话。
“哦,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她继续说:“他很喜欢帮助人,手也非常巧,小时候邻居经常找他修东西,他总是答应,也总能修好,大家都很喜欢他。他是个孤儿,没有条件读书,所以没办法挣很多钱……”
季夏显然不明白什么叫做吵架。
吵架是不讲事实不讲逻辑的,一切言语都是以让对方破防为目的。
而我显然已经成功。
对她而言,父亲这个形象可能是伟大的光荣的,意义非凡、不容玷污的。但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她爸爸是好是坏关我屁事?我骂她爸爸没本事,本来就只是为了攻击她而已,她越是这样解释,就越显得我的攻击很有效。
像我这样没心没肺的坏人,那肯定是要乘胜追击,继续揪着她的弱点不放的。
我一张嘴就能吐出七八句攻击她爸爸的话,但是看她一副急得要哭出来的样子,我把剩下的话吞了进去。
“他是为了救一个落水的小孩子,淹死的。他、他……”
那还真的是个好人了。
就是娶老婆的眼光不怎么样,干嘛非要和一个贱人结婚?
现在好了吧,死了之后还要晚节不保,连累自己的女儿也要被人恨屋及乌地攻击。
我从那叠我爸为了羞辱我妈而准备的两千块钱里抽出两百,又抽出两百,轻轻放在她家的鞋柜上,“我的洗澡费和晚饭钱,感谢你,但以后还是不要再见了。”
季夏不再讲述她的父亲了,她恢复了沉默
我转身踏进漆黑的楼梯间。
睡大街也没什么不好,我又不是没睡过大街。
那时候是爸妈闹离婚闹得最凶的时候,爸爸逃去外地,妈妈追去外地,完全忘记他们还有个在小学里面一无所知上课的女儿。
原本是妈妈负责接送我上下学的,但那段时间这个职责已经被她忘的差不多了,我自己走回家,却发现家里的门上锁了,我的钥匙打不开。
给爸妈打电话,都不接。
先是坐在家门口等,然后开始在街道游荡,最后躺在公园的滑梯上睡着了。
半夜的时候,我被一个流浪汉摸醒。
真是相当独特的经历。
我还记得我那时候抡起我恐怕能有十斤重的、上面画着可爱小狗的硬壳粉色书包砸在那可怜流浪汉的脸上,他向后倒去,倒退着从滑梯上滚下去了,然后屁股朝上摔了个四仰八叉。
我没忍住笑出了声。
流浪汉恼羞成怒,几次想顺着滑梯爬上来,几次被我打下去,像是一种击球游戏。
最后有人开始绕着这里晨跑,他也累了,低声咒骂我几句才离开。
后来我才知道,那锁是我妈上的,就为了防止我爸半夜偷偷回家,也防止小三不长眼来家里住。
没防住我爸却防住我了。
我妈真傻。
我一边想着,一边行尸走肉似的摸黑走楼梯。季夏家住六楼,我却感觉像是六十楼,这楼梯怎么走也走不到头似的。
我的手腕突然被谁抓住。
季夏的声音:“大晚上的,你要去哪?
“不管怎么样,你先把今晚过了再说。
“江晗?”
我真搞不懂,我都这么说她了,她为什么还非要对我好?
但我现在根本没办法反驳她。
因为我被她吓哭了,现在一开口就是哭腔。
不是我太脆弱,而是我刚想到那个流浪汉,下一秒手腕就被抓住了。
那种触感唤醒了我沉睡中的噩梦。
要不是楼梯间太黑,我一定已经丢尽了面子。
她拉着我缓缓向上走去,我抿着唇无声地流泪,又举起袖子把泪水尽数擦去。
说来奇怪,下楼时怎么走也走不到头的楼梯,被她拉着,竟然一会儿就走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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