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季节,谢府的景色最是好。
窗外梧桐叶渐黄,窗沿上铺洒一层落日余晖,一点残霞便落在案头,像彩墨落下的一笔画。
萧靖初伏在案前,看着这点灿黄斑驳的残霞发愣,毛笔落在宣纸上,熏染出一大片墨色。
谢询正站在他身侧,背半倚着桌子,手执着一卷书,屈起手指在桌案上敲了敲:“注意姿势。”
萧靖初长长地吁了口气,还是不情不愿地直起腰,抽出纸换了一张新的,蘸了墨重新写。
谢询:“你才写了小半个时辰。”
萧靖初百无聊赖地撇撇嘴:“那也很长时间了……”
经过谢询大半年持之以恒地纠正,他的字终于从一圈鬼画符,变得隐隐约约有些章法。连武明帝看了,都惊呼意外。
谢询毫不讲情面:“继续。”
萧靖初坚持练了小半会儿字,又开始走神,这次走神的对象是谢询。
他托着腮偏过头去看谢询,谢询正侧身对着他,他的五官精雕细琢,像皇宫里最好的工匠师一笔一划雕刻出来似的,半张侧脸笼罩在晚霞里,白瓷似的脸上流光溢彩,因而比雕塑更生动、更浓墨重彩。
萧靖初看得有些出神,心跳莫名其妙漏了一拍。
他并不明白这种悸动是什么情愫,只是觉着谢询身上似有磁石,牢牢把他的目光吸住。他要是擅长画工,也会想把谢询身上每丝每毫的细节全画下来。
谢询察觉到了他的视线,侧过头,那双漂亮的眸子正好对上他的眼睛,萧靖初有些慌神,眨巴了下眼睛:“知道了知道了,我专心一点,你别动手啊。”
他想静下来,却莫名发现怎么也静不下来,心脏仍兀自在狂跳,好像有什么不知名的感情在心底蠢蠢欲动,想破土而出。
如果那双眼睛只属于他就好了……甚至,如果谢询只属于他就好。
他很满意现在的日子,至少,这里只有他和谢询,谢询所有的温柔、严厉、亦或喜怒哀乐,都和他有关,也都只是他一个人的。
那以后呢,这种平衡会不会被打破?
“今年宫中秋猎,陛下宴请群臣,你去不去?”谢询的声音把他从一些奇怪的胡思乱想中拉回去。
萧靖初习惯性地答道:“不去,没劲。”
谢询并不意外:“也对,你一向对应酬没什么兴趣。”
萧靖初:“你要去吗?”
“我得去。”谢询专注地盯着手中的书卷,“陛下想给我赐婚,无论成不成,这份心意得领。”
“什么?”萧靖初震惊地抬起头,差点撞在谢询胳膊肘上。
谢询把他按回去,蹙眉道:“你毛躁什么,你还小,又不是给你赐婚。”
萧靖初瞪大眼睛:“可是、可是……你也不行……”
谢询啼笑皆非:“我为什么不行?”
萧靖初:“你知道是哪家的小姐吗?合适吗?”
谢询:“是王尚书家的女儿,也没说一定要结亲。合不合适,见一面不就知道了。”
萧靖初揉皱了一张宣旨,看起来有些气鼓鼓的。
谢询:“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有什么稀奇的,等你再长些岁数,也得相一相有哪家姑娘合适……”
萧靖初已经站起来了,把那纸团扔进箩筐里,气呼呼地就往外面走。
谢询:“你又想跑哪去?”
萧靖初摔门走了,声音从老远飘过来:“不知道!”
……
南苑猎场一马平川,再往南是郁郁林木,枝叶青中有黄,黄中透红,斑驳多彩。
武明帝坐镇秋猎,端坐首座,下面一尺高的长几两列排开,文武百官纷纷入座。
萧靖初牵着马进场,他在宫里几乎没什么朋友,平日里也懒得结交世家子弟,更不会阿谀奉承和文武百官打交道,但他一进来,还是吸引一众人的目光。
武明帝两鬓已白,眉宇间却锐气和雄风不减,灼灼逼人。见到萧靖初,皱巴巴的脸一展颜,露出慈父般的笑:“居然是初儿,许久不见,个头蹿得那么高,朕都快要认不出来了。”
“拜见陛下。”萧靖初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压根没有想和他亲近的样子。
武明帝也不恼,笑问道:“朕平日设宴,你一向不来,今日怎么有这个雅致啊?”
“回陛下。”萧靖初直白地说,“臣来找老师的。”
武明帝哈哈一笑,一挥袖子:“也就只有谢卿能管住你个小刺猬,去吧去吧,不过今日你来都来了,也让朕瞧瞧你骑术射术如何。”
萧靖初拱手谢恩,这才来到谢询身边,挨着他坐下,接过侍女手中的茶盏,娴熟地用碗盖撇去表面茶沫,将茶汤分到小杯盏里,端给谢询,行云流水一看便是做过多次。
武明帝啧啧称奇:“谢卿本事不小,一个小狼崽子都学会服侍人了。”
“陛下别取笑臣了。”谢询从萧靖初手里接过杯盏,看了他一眼,“你怎么跑过来了?”
“家里太无聊,过来看看。”萧靖初嘴上这么说,心里却留个心眼,目光巡视了一周,想看看王家姑娘长什么模样。
谢询并不知道他这些弯弯绕绕的小心思,看着远处御马持弓、列队出行的御前男儿,抿了一口茶:“那你去跟他们玩会吧。崔戚风也在呢,他不是早就想跟你比比箭术?”
萧靖初从侍卫那挑了一把弓,低头端详了一会儿,摇头道:“他们崔家世代武将,也算是东部赫赫有名的望族,怎么出了一个他这么拉胯?”
谢询茶盏都快端不住了:“……崔戚风当年烦别人说他们是四肢发达的屠夫,才去考取了功名,是个正儿八经的进士,堪称能文能武了,和‘拉胯’两个字不搭边吧?”
萧靖初不以为然:“他文不如你,武不如我,样样都学不精,还不算拉胯吗?”
“……”谢询低头喝茶,摇头道,“你快滚吧。”
萧靖初:“哦。”
这一场打猎,萧靖初都有些心不在焉,他虽然心不在这儿,但手上功夫并不生疏,每一次弯弓搭箭,便能捕获一只猎物,在密林中催马奔行,矫捷如山兔。
他的箭射中了一只梅花鹿,萧靖初牵着马缰踱步过去,拔了箭就要走。
“萧靖初!”
萧靖初一听这声音就头疼,压根不想回头,恨不得拍了马背就跑。
但崔戚风不给他机会,先一步拦在他跟前,笑嘻嘻地拍他肩膀:“我每次找谢询都见不到你人影儿,真是太阳打西边起,你居然会跑到猎场来。但既然来了,可就跑不得了,今天我一定要找你比比。”
他伸手要揽萧靖初的肩膀,萧靖初矮身闪了一下,还嫌弃地拍了拍自己的衣服。
崔戚风愤愤道:“你说你,小小年纪心思这么重,跟谁都不亲近,你怎么不怕把自己憋死?”
“我只是跟你不亲近。”萧靖初毫不客气地说,“再听你说话我才会憋死。”
崔戚风“啧”了一下:“放屁,除了谢询,你谁都懒得理。朋友也不交,家家姑娘见了你都得跑。”
萧靖初不置可否:“嗯,所以呢?”
他绕开崔戚风,去捡那头鹿,那鹿个头不小,萧靖初掂量一下,嫌带着太麻烦,拎着鹿角丢给崔戚风,说道:“送你了,问你个问题,见着我老师了吗?”
崔戚风抱着手打趣道:“见着了呀,在南苑西亭,忙着给你找师娘呢……”
“碰”一下,萧靖初把猎物重重砸在他脚下,吓得崔戚风□□的马腾地跳起来。
崔戚风:“干什么呀你,这么大火气……等等,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萧靖初当然也察觉到了,林中的飞鸟走兽似乎突然闹腾起来,受了惊的鸟争先恐后地飞出林外,惊得四周枝叶簌簌作响。
紧接着,西边的猎场猛然传来巨响,哐隆一声像是山石崩塌,漫天的尘埃在林中飞扬而起,地面像蹴球一样弹了两下,余震一直传到了这边。
崔戚风猛拽住受惊的马,往西边望去:“怎么回事?是地动吗?谢询是不是在那个方向……喂!萧靖初!危险!”
萧靖初勒缰飞跑。两侧的树木还在震动余威下发抖,枝叶七零八落地往下坠,几株矮细的树塌下来,砸在他脚边,他驾着马飞也似地跳过去,不管不顾地往那边跑。
满林的飞鸟走兽四处乱窜,他一路狂奔过去,胯边还绑着几只垂死的猎物,一颠一簸震得它们肝胆俱裂,踢着腿乱踹。
西边林内有一不大不小的碧湖,只见右侧庞然山体崩塌,石土砸倒了一大片丛林,落石和泥土一直滑落、堆叠至湖边,大大小小的碎石还在落雨般往下滚。
萧靖初心提到嗓子眼,层层密林让他看不见人影,他先喊了一嗓子:“谢询!!”
林内陆陆续续有护卫涌过来,在湖边围成一大圈。萧靖初挤过人群,驭马飞跃过去,马蹄将湖水踏得飞扬起来。
人圈内传来谢询熟悉的声音:“王姑娘没事,只是受了点惊吓,落石没咂着我们。不是地动,只是秋季多雨、山石不稳,今日秋猎马蹄动静大,才导致滑坡的……”
在一群前来救援的侍卫面前,谢询正半蹲着,看上去气定神闲,耐心地和周围的人解释。他身边的王家小姐吓得嘴唇发青,跌坐着抱着双膝,一张娇俏的脸没有血色。
谢询解开他的披风,贴心地给她披上,温和地道:“已经来人了,此地不宜久留,姑娘先离开吧……”
他的话被一阵急促的马鸣打断,萧靖初冲开侍卫,冲到跟前,马蹄扬起水花飞溅。
他看到了谢询和王家小姐,略带急色的脸臭的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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