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前,在定安军的休整之地……
萧靖初端详着那具温棠宁送来的巨甲,巨甲的面罩很严实,他一手按住巨甲面罩,另一手持着黑羽箭,在它露眼处比划了下。
谢询负着手矮过身去,看他在干嘛,调笑道:“让我瞧瞧定安侯的箭术有多高超?能从这么小的孔射穿敌人的眼睛?”
“可以,但把握不大。”萧靖初挥了挥手里的黑羽箭,说道,“留的缝隙不大,况且穿着玩意儿的人只要有防备,就能轻易躲过去,一箭射中眼睛还是很有难度的。”
谢询斟酌了会儿,又道:“温玄在孟明启身边这么久,也许早就想过怎么对付孟明启的巨甲。如果,我是说如果,一切顺利,是不是能按他在扇子里写的计划进行呢?”
“要真是没有办法了,试试也不是不可。”萧靖初还在看手中的箭,仔细研究着箭头,摇头道,“但我真的很不习惯在箭上淬毒。”
山风把浓雾吹散了一下,谢询揣着袖子,眺望着远处矮草灌木的荒山,似乎想到了什么,说:“不过我还是有些担忧,他的计划看起来一点也不周密,甚至有点荒唐。先让他中毒箭,他再拔了毒箭去扎孟明启。可是就算他能事先服解药……他怎么能确定孟明启一定会脱了护甲去碰他,隔着护甲就不能碰吗?”
萧靖初:“他都要被毒死了,孟明启要是对他真心,能摸肯定赶紧摸,隔着这么厚的护甲怎么摸到脸?”
谢询一歪头:“我还是觉得不周密,他怎么就能确定孟明启一定会这样做?”
萧靖初想也没想便道:“也许他就是知道。”
谢询狐疑:“为什么?”
他回头看萧靖初,还没等他回答,他忽然就懂了。
山风把他的灵台吹得澈净明通,那些原本云遮雾绕的事和感情,突然变得清明可见。
情谊这种事情,本来就是两个人才最清楚的。局外人再怎么揣测甚至编排都没有用。
谢询眼睫一颤,悄悄避开他的视线,细风恰好卷起他额前一点碎发,挠着有些发痒,他有些自嘲地笑着擦了了下眉心。
“你说得对,也许他就是知道。”
……
掌心的血一开始还是殷红,慢慢往外越渗越多,凝成了漆黑的浓稠血块。
很快,被箭扎伤的地方黑了一块,淤青渐渐从手掌扩散至五指。
身旁的亲卫慌忙要扑过来:“小可汗!”
“别过来!”孟明启低喝一声,目光仍紧锁在温玄身上。
温玄发抖着握住箭柄,往他伤口更深处送,他眉峰挑起一点弧度,嘴角微微往上扬,脸上带着点又恨又畅快的神情。
孟明启摘掉了面罩,惨白的脸上居然也浮现了一点笑:“难为你熬了那么多日子,这么大费周章,就是为了今日。何必呢,我们待在一起这么久,你有的是机会动手啊。”
“因为我想活。”温玄微偏了下头,“我早就告诉过你,我想活下去。在你的地盘里伤了你,你、或者你的人会放我走吗?”
孟明启:“说不准,也许我真的会放了你。”
温玄看着他,慢慢摇摇头:“箭上的毒,是藏在我扇子里的剧毒,十二时辰内必死无疑。这世上原本只有两副解药,一副留给我自己,一副给了你,但你自己扔掉了。”
孟明启皱紧了眉头。他想起来了,是他们互送的玉坠。温玄总有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比如把毒藏在扇子里,却把解药藏在玉坠里。
但他亲手把玉坠捏碎了扔火里。
“你骗我、利用我,如今我也骗你、利用你,你我从此两清。”
温玄缓缓推开他抱着自己的手,往后跌坐在地上。孟明启却半跪着往前一步,抓住他。
“温玄!”孟明启喉咙里像是堵满了沙子,一说话就在搅动,又疼又喑哑,“你告诉我,难道我做错了吗!我从小看着我娘被汉人打骂、羞辱,看着她活活饿死。我忍辱二十几年,潜伏二十几年,变得既不像汉人也不像突厥人,可我是为了我的的民族!汉人这么做自诩大义,凭什么我就是卑鄙!”
温玄脸色铁青得没有血色,唯有眼睛却蔓上赤红。
“你有你的立场,你对我做的那些,终归是个人私怨。”他眼角起了晶莹的泪花,语气平缓地道,“但你不该利用我杀人,利用我的信任、天真,自以为是……”
“渤海国数不清的军民、云谷关定安军、绥平城几千人,还有盈兰那个小姑娘,明明她对你那么好,她还经常给你缝衣服,她正准备风风光光地嫁人。当然还有在突厥那个哑了嗓子的姑娘,她只是被我骗了,她什么都没做,你却对她那么狠。”温玄看着他,一滴泪蓦地从眼角滑落,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你让我觉得,他们的血都沾在我手上。”
“你我各为其主,但我容不得你的残忍,这是底线。”
他忽然拔出那支箭,这次竟是对着自己的咽喉,猛扎下去,孟明启不顾受伤的手掌,眼疾手快地攥住他的手腕,想阻止他——
“哥哥。”
温玄浑身一个激灵,手上的力道一下卸了,他僵硬地扭头去看。
在他身后,温棠宁驭马而来,身后数百名将士排开,军旗高扬。守营的突厥士兵被砍了脑袋,血淋淋地抛在一侧。
温棠宁马背高坐,低头看着他:“我听了一路了,不是说想活着吗,怎么现在又想死了?”
温玄被孟明启抓得生疼,手腕上全是他的血,手一软,毒箭掉在地上。
他抬起眼皮,疲倦地看着温棠宁,苦涩地笑了一下。
温棠宁招招手,几个被五花大绑的突厥兵推到跟前,对孟明启说:“多亏我师兄及时给我传讯,当然也多亏定安侯拖延时间,让我找出火药引线点,这几个负责点火的杂毛兵我带来了,还有那些装了火药的洞口,我已派人严防死守。事已至此,你还有什么退路?”
孟明启松开了温玄,先是扯出一个惨淡的笑,尔后哈哈朗笑起来,笑声凄惨又苍凉:“温棠宁,你以为我输给你、输给萧靖初吗,我是输给温玄,如果不是为了回来救他,你和萧靖初早就被炸死了!”
他用力掰开左手腕上的护甲,露出一截小臂——毒已经从掌心蔓延至手腕,他拔出腰间的刀,干脆利落地将手腕以下斩断,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孟明启用一手卸掉了浑身的甲,咬住自己的里衣,用嘴撕出一条长布,在伤口上缠绕几圈,这才顶着受伤的身子,摇摇晃晃站起来,刀锋向下,仍在滴血。
“当日在渤海王宫,我碍于身份没尽全力。可惜没让你瞧见我实力如何。”他刀在手中一转,指着萧靖初,“定安侯,整个突厥视你为洪水猛兽,是他们无能!我与那些鼠辈不同,今日你敢不敢单独与我较量?”
闻言,萧靖初摘了头盔扔给苏定,正色道:“好啊。”
“侯爷!”苏定小声叫道,“小心有诈。”
萧靖初不置可否,自己下了马,严肃地看着他,一边走一边摸着马鞍旁悬着的长剑,两指从剑鞘一头,缓缓划到剑柄,清亮的金石之音下,他抽出雪白的剑身。
“你断了一只手,那我就让你一只手。整个突厥,我就敬你三分。”
孟明启断了一只左手,萧靖初就左手负在身后,也让他一只手。
孟明启右手反手持刀,忽然提速,眨眼欺身而近,手中的刀划了个漂亮的圆弧,这一下速度太快,甚至能看到残留的刀影,萧靖初已经向后下腰闪避,衣角还是被切了一块。他迅速以剑抵地,借力在空中跃起,连转两身,长剑也随之飞舞旋转,向孟明启杀去。
孟明启以刀格挡,格挡的瞬间却忽然松开了手,任凭刀被挑落,化掌为拳捶向萧靖初的右肩,萧靖初一惊,他人仍在空中,这一下避无可避,只能身子微微左侧,化开他的拳劲,但还是受了他一拳。
萧靖初提剑后退两步,揉了揉被打伤的右肩,肃然看着孟明启,忽然笑道:“相当漂亮的拳法,输了你两招,我可要认真了。”
话音刚落,他人已先至,口中说道:“我可不比你慢!”每说一字,便出一招,挑、刺、砍、划,剑影纷繁,一句话之间已连出六招,招招避开孟明启断掉的左手,孟明启靠快刀格挡,顷刻间两人刀光和剑影纷飞,快如逐电追风,萧靖初攻势甚猛,孟明启连连后退,退至山岩上时,被最后一刺扎入右边小臂中。
谁知他非但刀不落手,还忍着剧痛将小臂穿长剑而过,如此他右臂也要废掉,但他仍紧紧握刀对准萧靖初的头颅,俨然是同归于尽的打法了。
萧靖初的剑扔扎在他小臂中抽不出来,只能抬腿踹他,孟明启也抬腿来踢,这一下比谁的脚法更猛,但萧靖初只是虚晃一踹,反而是松手脱剑,侧身避开他刀时一个高扫腿,孟明启一口血闷在胸口,下一刻,萧靖初转过身的同时拔出长剑,顺势捅入他小腹。
孟明启一口血吐出来,他不甘心地往前趔趄两步,任凭长剑贯穿他的身子,一边走一边伤得更重,他的手还要举刀,但怎么也举不起来,他知道自己要死了。
“那一脚踢中你,是因你受了重伤、毒伤体力不济,否则胜负依然未知。”萧靖初既无欣喜也无悲哀,只垂眸看着他,“这把剑送你,算你是个可敬的对手。”
他松开了手,转身离开,长剑还留在孟明启小腹中,他再支持不住,跪坐在地上,血在他膝盖下漫开,像殷红的湖泊。
温玄坐在马上,一直没有回头,只是眉心轻轻跳了一下。
温棠宁朝他走来,看了他一眼:“今后打算去哪?”
温玄:“哪里都好。”
温棠宁轻轻摇摇头,笑意晏晏:“那便祝你一路顺风了。”
“棠宁。”温玄踌躇了一会儿,问道,“如果没有那些好处,你会来救我吗?”
温棠宁挑眉扫了他一眼,摇头道:“自然不会。”
温玄点点头:“我明白,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你……当年你诬陷害死那个小妾,是因为她骂我杂种,你替我生气吗?”
温棠宁歪头笑了一下:“我不记得了。”
温玄苦笑一下,不再问什么,驭着马慢慢走开。他和这个妹妹,小时候亲密无间、情谊甚密,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有意疏远她、冷落她,也许是因为慢慢发现棠宁和他不一样,也许是母亲刻意挑拨离间。
温棠宁从来就和别的姑娘不一样,她不爱跳舞、不爱女红,但也不爱舞刀弄枪,她偏喜欢坐在最高的山峰上,俯瞰着绵延的山峦和渤海国的繁华之景,就这样呆呆地看着。
“哥哥你看,这天下的景色真美。”
他错过了棠宁最需要他的时候,棠宁再也不会相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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