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一鬼凑一块儿嘀嘀咕咕,聊得极尽兴———天蚕和槐序主讲,归舟和鹿鸣旁听。
鹿鸣抱膝而坐,有阳光投射过来就微微眯起眼睛、拖起芭蕉叶往阴影处挪,听到精彩处还会暂停挪动并拍手捧场。
归舟学鹿鸣摘一扇芭蕉叶铺地上,跟着鹿鸣挪,槐序一敛裙摆,就石头坐下。
大家给足天蚕面子,天蚕本就是个“人来疯”,就差拿块惊堂木扮作个说书先生,好过足戏瘾。
张口似长江黄河般滔滔不绝,千人千面饰演得惟妙惟肖,兴尽之处拾板砖作惊堂木,顺势来一段口技。
鹿鸣仰起头,眼睛亮晶晶的,满脸崇拜。
生前陪伴鹿鸣的只有血肉与哀嚎,所谓礼义廉耻,从来都不是美德,而是催命符。
鹿鸣第一次见到阳光下生长的,他觉得……太刺眼了。
仙门百家的陈年旧事到人间朝堂的风云诡谲,再到市井人家的奇闻异事……上三教到下九流,任你是达官贵人还是娼妓优伶,在天蚕嘴下竟奇异地、真正地实现了众生平等。
连路过的狗都得被“平等地”嘴两句。
归舟听得津津有味,同时赞叹天蚕丰富的情报收集能力和语言组织能力,不由得问:“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我家专业干这个的,我还天天跑人间好吧,几个说书先生跟无常催命似的,天天催交稿。”天蚕语气哀怨,表情却自得。
槐序恍然大悟,惊喜道:“啊,茶馆里那出《三爱徒戏挑刘仙君》是你写的!我娘可喜欢可喜欢啦。你停笔的时候我娘还念叨了好一阵呢。”
天蚕挥挥手,拍飞小虫,随口道:“最近没时间嘛,不要催,我会写完的,等我把手头的事情解决完。”
“我最近要写“世情书”,描摹人情世态之歧,备写悲欢离合之致(1),等完事儿就回人间了,做个汲汲营营,为一日三餐奔波操劳的普通人。”
“啊呀,不说了,今儿算让我过了一把说书先生的瘾,下回来春秋衙找我玩儿,我准备齐活儿。”
“是吗?背后议论他人,你师父就是这么教你的?”
一道冷淡的声音背后传来。
“呃……我师父他编的话本子比我还离谱,最起码我还参了三分真……呃……”
天蚕嘴比脑子快,一不小心就把心里话秃噜出来了。
话音未落,抬头看见前头槐序三人脸色各异。
槐序紧闭双眼、一脸安详,鹿鸣难得站起来,跟块木头似的面无表情。
归舟面沉似水,耳畔血红的坠子波光流转,闪了几闪。
天蚕后背一凉、一哆嗦、猛地转身,心头狂跳,深深作揖,不敢抬头,半天只能从喉咙挤出来一句:“道长近来可好?”
“不好。”
方凌往前走两步,逼进天蚕。
归舟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两步把天蚕往身后一拽,语言谦卑道:“晚辈在此玩耍,无意惊扰前辈,是晚辈之过,望乞赎罪。”
方凌不语,只神色晦暗观察归舟,归舟不敢妄动,一时僵持。
正在书房假寐的海棠夫人心念一动,立时睁眼,掐指一算,长眉微蹙,梳妆都顾不得,披上衫子动身朝这边赶来。
“劳烦前辈到此寻我们,天色已晚,想必马上就要开宴了,我们先走一步。”槐序接口,戳两人背,几人脚底抹油随时准备溜。
不料那人直接挪步挡到两人面前。
“你,做我弟子。”
方凌指了指归舟,声音沉冷,目光灼灼。
“道长说笑了。晚辈已有师承,家师慈和,晚辈生来不足,家师费心捡回晚辈一条命;资质驽钝,教导三五年才粗通声律,晚辈在此谢过道长厚爱。”
归舟仍旧温声细语解释,没有丝毫异样流出,做足了姿态。
“我不介意。”
“我介意!”海棠夫人匆匆赶来,鬓角的海棠都有些歪了。
她脸色已然有些不善:“孤光已有师承,你何必不依不饶。”
“他们说我坏话,我讨要赔偿,他抵给我作徒弟。”
海棠夫人午睡被打断本就心气不顺,这下简直要被气笑了。
略带嘲讽道:“孩子们只闲话几句就不依不饶,倒是深得纵横家真传!”
那人转头,目光沉沉,嘴唇微颤,半天才吐出一句:“你明知……你知道的……”
——这是要发疯的前兆。
“我明知什么?道长这话听着倒叫人摸不着头脑。孩子们还小,嘴上没个把门的,回去我会通知他们家长严加管教。”
“不,他们中伤我,该赔偿。”
“赔偿也该通知家中长辈来共同商议。”
“现在赔,不用家长。”
“所谓赔偿,就是叫孤光做你的弟子?”
“是。”
“清风与孤光恰如老父与幺儿,娇养爱重自不必多说,其情谊重比山岳,你又何苦来哉?”
“转投我门下,悟道更好。”
海棠夫人搜肠刮肚与他掰扯半晌,一筐筐好话软话足以填海,道理更是细细掰开揉碎给他讲。
任海棠夫人说得天花乱坠,怎奈方凌就是油盐不进,顶着副木头脸,言简意赅,坚持要归舟赔给他做弟子。
海棠夫人冷笑道:“你不过看他与楚山孤(方凌的弃徒)性情相近,借此聊以慰藉罢了。”
“楚山孤早已自逐师门,他是个没福气的,你修为高深、道心通明,天下想拜你为师者如过江之鲫,使劲抓孤光不放做甚。”
“他修无情道。”
方凌边说眼神盯住归舟,就像蛇瞄准猎物,归舟悚然一惊,捏紧手腕上的流珠,冷汗涔涔。
海棠夫人拍拍归舟的背,示意他没事。
“照你这么说,天底下修无情道的人合该拜你为师,那你不妨昭告天下,开宗立派,但凡修无情道的,万万年后都尊你做祖师爷!”
“不,他们资质驽钝,五毒俱全,我只要归孤光。”
方凌回答得一本正经,神色不似作伪,好似真听不懂好赖话。
在场几个孩子安静如鸡,生怕引火上身。
天蚕和归舟坚持挡在鹿鸣和槐序前面,预备打掩护送其他人先跑,跑了好啊,好搬救兵。
海棠夫人见实在说不通,话锋一转,冷笑道:“说得漂亮,你是想拖他下水罢,这样才能证明你的道是正确的。”
“方凌,你简直虚伪得可笑。
有人拿刀架你脖子上逼你杀妻吗?
剑不是你自己拿的吗?
人不是你亲手杀的吗?
现在做出一副深情不悔的样子给谁看?
惺惺作态,令人作呕。
你若是杀父杀母、杀师杀友,无所不杀,我倒敬你是个为谋大道不择手段的枭雄。呵。”
这话何其辛辣讽刺。
方凌脸色不变,大拇指却不断摩擦剑鞘上半个指头大小的绿松石,闭了闭眼。
终究没说再什么。
他本就口舌不利,更何况海棠夫人说的没错,无可辩驳。
只一点,他可以接受海棠夫人冷嘲热讽,却受不了对他的憎恶。
海棠夫人唯恐他听不懂人话,便不再多言,摘下耳坠握在掌心,随时准备给方凌来一锤。
“?”四个孩子一脸懵逼,反应不过来。
不知怎得就上演全武行了,又朝后挪一挪,贴墙根蹲,生怕殃及池鱼。
天蚕咽口唾沫,偷偷挨着槐序,肘子捅捅,压低声音问:“有啥办法传信儿没?”
“有有有,我早放了青蚨虫出去找阿祖。”
“咋不直接传音呢?那不是更快。”
“传了传了,但是阿祖不认路,走出三五里地就分不清东南西北。”
“明月奴和……这位小哥呢?”
归舟摇摇头:“出来踩个点,认认路,啥也没带。”
鹿鸣摇摇头,他是瞒着家长偷偷溜出来补觉的,主要在芭蕉树下睡得舒服。
天蚕一脸绝望。
方凌仍在胡扯。
“我只要归孤光做我的弟子———”话音未落,一根海棠花枝带剑光直直朝方凌面门袭来。
方凌神色一凛,寒光闪过,“啪——”一声海棠枝破,海棠花瓣如刀锋朝方凌刺去。
花瓣未近身就被轻松打碎。
元明道人紧赶慢赶终于赶过来,人未至,声先到,嗓门大得堪比河东狮吼。
“要你大爷!你自己没弟子?你还无情道,邪魔外道都没你歪,装什么蒜,算哪根葱!呸!觊觎别人的弟子,你不要脸!不要脸!”
元明气得脸通红,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浑身的毛都炸起来,怒目圆睁。
眼见要打起来,海棠夫人自然不拦着,弹指给孩子画了个结界。
看似三足鼎立之局,实则二分天下之态,海棠夫人和元明对视一眼,立刻动手。
海棠夫人手中耳坠换回本体,本是一对“骨朵”,迅猛如风,直奔方凌的死穴去———这是冲着杀人去的。
方凌不敢坐以待毙,白光如练,与骨朵相击一声清脆的“当——”
方凌虎口处撕裂,鲜血泊泊而出。海棠夫人手臂酥麻、手腕颤抖,被震得不轻。
此时,方凌终于显露出本相———眉眼满是戾气,下三白凶如恶'鬼。
大家心知肚明,所谓情爱早已随往事在风中散尽,只不过用过往情谊给自己塑个“深情不悔”的金身罢了。
没必要再装像了。
元明起手,剑气附着花叶树枝四面八方绞杀方凌,方凌扔出铁剑刺向元明,虚晃一剑,摇身一变,化作个麻雀扑腾翅膀往上飞。
海棠夫人手指轻抓,麻雀炸成一团羽毛,被剑气绞成碎屑。
众人面面相觑,归舟却暗道不好。
临走前,他与方凌对上眼,方凌看他的目光,阴戾横生。
归舟咬咬牙,不假思索,手上注入灵力,一用劲儿,捏碎了一颗流珠。
方凌化作剑光一路向东。
暮霭沉沉,启明星起,以星辰为眼,草木为阵,联做一个法阵。
法阵压下来,压折方凌的本命剑,方凌从半空堕下,忍出一口血。
生死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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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文里的暗线还没有埋完,所以这第一卷暂时完不了,这一卷大家都在长辈庇护下活得无忧无虑、天真懵懂。未来的光景谁说的清呢,多年后物是人非,不知道谁会“夜深忽梦少年事”。
世情书:写世态人情而得名。比如《金瓶梅》、《醒世姻缘录》等
(1)笑花主人 在《今古奇观序》所言
感觉自己文笔好了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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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无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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