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声断喝,十六家弟子观察自家掌门的脸色,过去围拥住霍天,十几把剑缓慢抵至他要害。
他们疑虑,霍天也莫名其妙:“尹夫人,是否有什么误会?”
邵虹拽过昭歌,让她转身面对他:“你看看她的样子,你若没害她,她会是这副神情吗?”
众人静心一瞅,果见昭歌看向霍天时,眼中涌动着深切的愤恨。
“整个松陵会害她的,除了樊家还有你,樊家人多势众,有能力布局构陷她,而你霍天,最大的优势便是你能接近她,这也是你最大的疑点,听雨斋之主的位置没谁不想要,你也一样。”
邵虹点明他的动机,霍天道:“这仅是你的臆测,你如何证实?”
“一件是臆测,那么两件呢?凌虚长老死时,阴阳间外也只留了个你,我没说错吧,从前长老那样对你,你心内必然存了怨,他与昭歌前后出事,都有你在他们身边,你觉得自己清白吗?”
“尹夫人!”
提起凌虚,全场人精神大振,先出口反驳的,却是洛家弟子:“霍公子在听雨斋多年,一向与世无争,我觉得他不至如此。”
“他过去少来松陵,不问世事,你们对他怀有偏见,我们是清楚的。”
邵虹睨着霍天:“与世无争?皮面上的功夫而已,他绝不是个无欲无求的人。”
又有人道:“凌虚长老命陆昭歌继承听雨斋的消息,早传遍天下,他就算杀了他们也改变不了事实,还需多此一举招惹嫌疑吗?”
邵虹问蒲灏:“你们几位掌门觉得呢?”
他们面容僵愣,相顾无言,她道:“既这样,我要求诸位连夜押送他们上临江,请府衙与晴夜署来做定夺,我就不信凭他们,还挖不出背后搞鬼的人。”
方家掌门道:“这未免太大费周章了。”
邵虹扬声:“陆昭歌是听雨斋嫡传弟子,陆家后人,又有斩妖剑在手,眼下身份存疑,咱们更该万般小心,谨慎相待,你们难道真想借这帮乌合之众,稀里糊涂将她定罪处死?你们敢吗?”
无人应声。邵虹心知底下那些人打的什么主意:单独去杀陆昭歌,他们谁都不敢,但若一群人联手去做,又有除妖驱邪的正义名头在,那倒未必了。
他们等这一天很久了。强如樊渊,都无法容忍一个女人爬到他头上,何况他们。
邵虹熟悉惯了这阴暗的人性,道:“况且我们要查的,不只是谁害得陆昭歌骤然杀人嗜血,而是他究竟使了何种手段,能把一个凡人变成妖!”
最后一句敲醒了众人,几位掌门再无异议,蒲灏正欲答应,忽听霍天嗤笑了一声。
百姓亦被这声笑吸引,台上,霍天少见的显出怒容,横眉怒瞪邵虹:“尹夫人,你漏了一点,今晚你一来便怀疑这个怀疑那个,可你自己呢?”
“论害昭歌,樊家和我之外,你同样有这个能耐,我们如何知道不是你恶人先告状,在这贼喊捉贼?”
这话亦有理,听众人低声议论,邵虹嘴角一撇:“那你倒说说看啊。”
霍天:“中元夜我师父死的那晚,你也没闲着吧?你背着我们又在暗地里做过什么事,害了多少人?”
邵虹转眸去望各家掌门,他们脸色复杂,逃避着,没一个敢与她对视。
十六家在界内声名显赫,可细数,哪家手里没几条人命呢,论干净,霍天竟真是他们之间最纯白的。
可惜人被染黑,只需一瞬。
见她默然,霍天道:“先前尹家药山的花灵草灵为何无端化魔?尹世霖何故出走,你家里又怎会平白闹出三条人命?还有昭歌这件事里,你表面装得冷静警醒,全程置身事外,可你们查了这么久,找出乌老灯熏晕十六家弟子的迷香来处了吗?”
“你莫非要说,那迷香你没见过?还是那其实就是尹家的东西,所以你不敢认!”
昭歌震惊的眸光定在邵虹面庞。
邵虹泰然抖落一身刺挠的视线,道:“你就凭这个?”
霍天笑了笑:“此事你有千百个借口搪塞,可是与否,你心里最清楚,如你所言,樊渊跑了,你再解决掉我和我师妹,往后松陵十六家都得追随你,你还能趁机捞一波救护百姓的好名声,理所当然笼络人心率领他们,尹夫人,你的谋求也不少啊。”
昭歌内里如寒风过境,凉森森的钝痛锥心刺骨。
霍天没说错,邵虹肯定在暗处做过什么,他们没一个值得信任的,都有自己的一方算计。她看清了,人也累了。
就这样吧。
邵虹驳斥道:“我若真想让她死,方才便不会拦你们,让她被你们处决正好。”
霍天道:“你自己说的,面子上的功夫,谁不会做?”
“好啊,那即刻启程去临江吧,让那些真正的局外人来一探究竟!”
霍天道:“你准备这么充分,那头你莫不是全安排好了,我们一去,你联合临江府衙随意给我们安个罪名赐死,让听雨斋后继无人,松陵便是你尹家的天下了。”
双方各执一词,多数人已然听懵了,邵虹见他们又因这话惊疑不定,扯过剑削断昭歌身上绑缚的绳索:“现有个证人在这,谁害她,她最清楚!说不了话,你便指吧。”
蒲灏想了想,也退开道:“陆昭歌,请吧。”
昭歌转动发麻的腕骨,看了看他们,内心漠然,手却径直指向霍天。
她还是恨他们的,可那个卑劣的,拉他们同归于尽的想法,终究无法变成现实。她不能因眼前这些生性凉薄恩将仇报的人,而辜负那些少数信任她的老弱妇孺。
她是陆昭歌,她脚下踩的地方是她的故乡,无论他们如何对她,她永远是她自己,她得对得起自己多年的坚守。
“霍公子,这怎么说?”蒲家弟子冷声问。
她这一指,霍天脸色明显变差了:“昭歌,你别犯糊涂!我是你师兄。”
昭歌愈加激动,朝邵虹与蒲灏拼命打手势,意思只有一个:快抓住他!
邵虹道:“还等什么呢?扣了他!”
台上众人有些出手,有的僵持没动,乱糟糟一团,霍天睨看下面惶恐困惑的百姓,爆发出一阵震天的嘲笑。
这笑憋了太久,直害得他呼吸困难单膝跪地,任身边众人不明所以。
笑够了,他神情剧变,对昭歌道:“你瞧见了吧?瞧清楚了吧!你们陆家人豁出命去守护的,就是这样一群蠢货。”
起身拂袖扫落扑过来的几个弟子,他眉宇间染了杀气:“看什么看?今晚你们一个都别想跑!”
指尖密密麻麻的银丝迸出,分散袭向近处的人,他们毫无防备,被锐利的丝线刺划切割,一排排接连倒地。
见势不妙,各家弟子护着自家掌门紧急退避,邵虹拉着昭歌飞速避到人群外,身后百姓四散奔逃,尖叫声里,月下悄然飘落一袭丹枫红衣,款款停在霍天旁边,展袖,转身,嫣然一笑,倾倒众生。
邵虹挥剑切断半空银蛇般飞舞的银丝,惊道:“她是……”
昭歌循声望去,暗处两条银丝飘来勒住她的脖子,收紧陷入肉里,她纹丝不动,由着血迹飞溅,两眼只紧盯着那个女人。
女人认得她,远远抛来嚣张的笑:“陆昭歌,好久不见。”
霍天只顾操控银丝杀人,连头也没转,明显习惯了女人的存在。昭歌如遭雷击,两耳嗡嗡作响,这妖艳的容貌,阴沉的煞气,似曾相识的感觉,组合起来,只能是她曾经历过的那场噩梦里的妖邪。
——白骨精。
来了,他们来了,松陵果然有妖!若是他们……便不奇怪了。
昭歌热泪盈睫,震撼地无以复加,又觉得事实本该如此。
她总算明白那缺失的关键一环,以及王九阳临终念叨的“他们”是谁了。
对上了,全对上了!白骨精到松陵后,先于暗处搅乱陆樊尹三家,让他们自相残杀彼此算计,而后又逼死凌虚,勾结霍天,最终目的,是让她孤立无援!
九年了,她从那片黄沙里逃出来,但没完全逃过。
邵虹察觉不对,过来一剑打散她脖子上的银丝,道:“她认识你?”
血哗啦流进衣襟里,一路滑落,昭歌被惊醒,忙搜罗身侧布包,遭遇了这通变故,还好她的东西没丢,吞下一粒逍遥丹后,耗尽的灵力并不能立马恢复,她拉住邵虹努力比划,可没等邵虹明白,那股如影随形的怪疼又瞬间吞噬了她。
昭歌双手摁住头,瘫软在地,疼到浑身发抖。
更多肆意乱跑的百姓被银丝割了喉,血流成河,尸体躺了一地,邵虹反应过来,朝呆愣的众弟子吼道:“你们在干什么!拿下他们,那女人是妖!”
蒲灏率人清理完银丝,疏散一批百姓后,和邵虹一起带众人围了过去:“霍天!你这个叛徒,你真敢和妖邪勾结!”
霍天冷笑着再次散出银丝逼退他们:“我勾结了又如何,你们方才不是还信我,愿意站在我这边的吗?别以为帮我说了两句好话,我便会忘记你们当初那副嘴脸!之前散布流言诋毁我时,你们没想过会有今日吧!”
伴着笑声,他掌心托出那颗明晃晃的白霓珠。
昭歌聚起恢复两成的灵力,硬生生逼出了喉咙里那截银丝,忍痛朝他跪爬过去,吐着血道:“不要!师兄!”
没爬几步,被人流撞倒,重重摔出去。
“拦住他!”昭歌声嘶力竭。
她等候多时的真相揭露了,但她已无力改变。
“你要干什么!”更多十六家弟子察觉异样冲上去,白铮笑得分外明媚:“忍了多时,总算能动手了。”
她探出白皙的双手,指尖幽黑的妖力缠绕,轻易穿透那些弟子的胸膛,连续掏出数颗血淋淋跳动的心脏。
霍天也划破手掌,让自己的血浸润白霓珠,神情癫狂地望向四周的人:“我要你们全都去死!”
“不要,不要——”
昭歌凄厉的哀求被惨叫声掩盖,浓黑的妖气遮蔽月色,同时,白霓珠封印被解除,发出一阵强烈灼目的白光,哄地一下,映亮了整座松陵城。
光芒暗了,黑蒙蒙的云雾拔地而起,雾里有密密匝匝的细微水珠,牵成大片厚实的水帘铺满夜空,乌云盖顶,层层堆积后,又往下沉过来。
黑暗笼罩四野,昭歌受不住疼痛,终于晕了过去。
没过多久,又从剧痛中苏醒。
睁眼时,她满脸是汗,头部手背扎满了细长的针。
邵虹与几个尹家弟子守着她,都十分狼狈焦急,显然才从县衙那死里逃生跑出来。
昭歌有很多话想问,一开口,只能发出沙哑的惨叫。
那种疼痛从头颅里延伸到了整个身子,她感觉自己被人架在火堆中炙烤,周身**辣的疼,疼得发痒,想伸手去骨头上抓挠,胃里更是燃起剧烈难捱的饥渴感。
邵虹在说什么,她根本听不清,只见他们继续给她扎着针,直到她又晕了过去。
然而这次,醒得更快了。灼烧的痛楚也愈发刚猛,她毫无尊严地在地上翻滚挣扎爬动,冷汗湿透衣衫,浸润了每一根发丝,只能死死啃咬自己的手。
前几次发作时,她都在睡梦里,毫无意识,记忆全失,此刻才知,霍天给她的折磨,远远没够。
他是故意等到这刻,才让这种痛苦全然爆发的吧。
师兄,你赢了。
昭歌意识不到自己在哭,只感觉邵虹生硬掰开她的嘴,将她血肉模糊的手拽出去,旋即塞进来一团布。
“夫人,不行,药和银针完全不起作用,再这么下去她会死!”
随行的弟子手忙脚乱,邵虹也急出了汗,道:“先按住她,别让她咬自己。”
“夫人,她这分明是……”有弟子惊悚道。
邵虹心跳如雷,目视昭歌烧红的面颊开始绽起一条条狰狞的筋脉,咬牙道:“你去准备。”
“啊?”
邵虹瞪过去:“外面刚死了很多人,弄碗血很容易,要小孩的,快去!”
“是……”
一碗温血很快端来,邵虹接过道:“把她扶起来。”
昭歌几近虚脱,被搀起来,眼皮湿漉漉地闭着,邵虹掐起她下巴:“快喝。”
昭歌先闻到诱人的香气,胃里馋虫大动,看清后,理智瞬间回笼,一掌拍过去:“拿走!”
邵虹从容闪避,道:“不喝你会死!”
“我宁死也不喝这种东西!”昭歌凭着最后的一丝神智往后缩,逼迫自己远离那碗喷香鲜美的血,不行,不能喝,先前几次她没有知觉,无法自持,这次她完全醒着,再难容忍自己做出这种妖邪之举。
她抢过他们的佩剑,从自己右臂剜下一块块血肉,妄图压制那股入骨入髓的焦渴感。
“陆昭歌!”邵虹见她自我折磨,硬生生拽她过来:“放血的那人已经死了,这次你没有杀人!”
昭歌哭着推开她:“他们就是想让我对人肉人血上瘾,最终难以自拔地去杀活人,我绝不能!”
可是,太疼了,忍耐地越久,疼痛越甚,遍体关节处像有活虫在咯吱咯吱的啃咬,痛痒到极致,昭歌知道自己无法再继续忍受,看准背后的墙壁,一头猛地撞上去。
“砰——”
巨响后,鲜血瞬间糊了眼。
见她又晕了,邵虹攥拳道:“还愣着干什么,去,给她灌下去。”
弟子迟疑接过血碗:“可陆姑娘说……”
“你以为她还有选择吗?她不喝就会一直疼,疼到死,”邵虹眸中爬满血丝,“霍天这个畜生,是要活活逼死她才罢休,我就知道,他绝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
又一次醒来后,昭歌在床上躺了很久。
窗外天色透着朦胧青蓝,多半是次日了。
磨人的痛感消失,她摸了摸额头包的纱布,坐起来,便看到了桌上空着的药碗。
那碗血的去处,恐怕是她的胃里。
昭歌难受了一阵,发觉自己连吐都吐不出来。
师兄,你想我死的话,其实何必这么麻烦。可想想,她又绝望了。
霍天明显是要她生不如死,并且,他很精准地选对了法子。
唯有最亲近的人,才了解她,知晓她的弱点,痛处,伤口。刀捅进去,方可直彻心扉,一击致命。
等泪水阴干后,昭歌掀开被子下了地。
霍天的背叛,是她这短短二十年人生里最痛的一笔,丝毫不逊于当年陆家灭门,凌虚逝世。
可她还得站起来,去面对。
简单两个字,听着,怎么那么让人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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