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阿九一家住在山中,世代有山神大人庇护,受了山神的影响,又都有了与万物通灵的能力,尤其是一家人之间感应最强。
狐阿九立在原地,外面瓢泼大雨,雨点子像是肆无忌惮争先恐后地砸在她身上,心口砸出血来,汩汩地又混进雨水里。
在瓢泼的雨幕里,走进来一只狐狸。
狐狸的毛发失去了山中如新雪一般的白色,变得发黄发灰,浑身却笼着一层柔和而冰冷的白灰色光圈,腿脚有些不利索,缓慢地走进屋子,浑身没有被雨滴沾湿一丝一毫。
“阿九。”狐狸忽然开口说了话。
狐阿九的两行泪刷地一下就下来了。
狐间通灵多是在梦中,可她现在醒着,从雨幕中走来的却是有形的灵体,那么灵体和肉身在这世间已经是永久分离。
“阿奶。”刚张口,声音嘶哑难耐,像是喉间的血混着咸湿的泪反到口腔里,甜的发腥。
“阿九,我要走了,以后你就不要再害怕了。”狐狸跳起来,用前爪轻轻地拍了拍狐阿九发抖发冰的手。
以前狐阿九受了委屈遇见不开心的事情,总是一屁股卧在狐老太身侧,狐老太就会睁开她总是眯着的眼睛,伸出前爪,拍拍狐阿九的爪子。
“阿奶,我——”人类的身躯就是矫情地麻烦,为什么一开口就说不出话,为什么一开口喉咙就痛,眼泪就会止不住地流。
狐阿九任由眼睛下起瓢泼大雨,一而再再而三地张开嘴,却再说不出一句话。
她失声了。
“好了,不要总是哭,像什么样子。”狐老太昂着头,长久而温柔地注视着这个不过来人间六个月的小孙女,“以后照顾好自己,想做什么就去做,再陪你一会儿,我也要回家了。”
泪眼婆娑里,阿奶蹲坐在原地,久久地看着她,像无数个山林里照在洞穴前亮堂堂的月光。
不知道过了多久,狐阿九吸了吸鼻子:“阿奶,痛吗?”
“不痛。”狐老太的眼睛温柔地弯出笑意来,“不要想着给我报仇,我一生子孙满堂,没经历过大病大灾,也算圆满啦。”
“阿九,好好活着。”
见阿九止住哭,狐老太站起身子,走到狐阿九身边,拍了拍她的脚:“我走了,照顾好自己。”
“阿奶,”狐阿九叫住走进雨幕的狐老太,狐老太转过头,看她眼睛弯起来,“晚安。”
狐老太一怔,旋即也笑起来:“阿九,晚安。”
狐阿九刚落地没多久,狐小七就要出洞觅食,狐老太就呆在洞穴里照顾她。后来她长大了一些,就开始在洞穴附近溜达,一天傍晚走回洞穴却尾巴垂在地上,闷闷不乐。
“这是谁怎么我们阿九了,这么不开心?”
“阿奶,隔壁的猴子爷爷今天死了,猴子哥特别难过,他说死了就是再也见不到了,所以我也很难过。”
“阿九,万事万物都会死的,这是规律。”狐老太伸出前爪拍拍小阿九的前爪,“可是死了不是再也见不到了,只要你还记得他,他就没有死。”
“那阿奶,我们都会死吗?”
“嗯,我们都会死的,只是时间先后不一样,可是死亡并不可怕,如果有一天,阿奶没有了,阿奶我只是走入了下一个轮回,只要你们还记得我,我就还在你们身边。”
“那时候,你不要像你猴子哥一样难过,你可以跟我说‘阿奶,晚安’,我的□□长久地睡着了而已,而我的灵体一直都陪着你们。”
“那我要去告诉猴子哥,让他也不要难过,猴子爷爷还在!”狐阿九精神起来,站起身冲出洞口就往右边猴子家拐。
在若干年后的雨夜,她真的如狐老太教给她的一样,咽下眼泪笑着说‘“阿奶,晚安”。
*
“姑娘,外面风大,回去罢。”辉钰把斗篷披到狐阿九身上。
这座别院在小巷的最里面,距离街道很远,平日里很幽静,今日却怎么也挡不住大街上的锣鼓喧天,人声鼎沸。
辉钰侧脸偷偷看立在院子里狐阿九的神情。今日是无虞少爷和县令女儿成亲的日子。君家铺了十里红妆,请了京城里最有名的器乐班子,敲锣打鼓,风头无两。
家家户户都站在街上,看君无虞穿着喜服,骑着高头大马,满面春光。
狐阿九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歪着头,盯着柳树下的一方土地。
姑娘总是喜欢长久地立在柳树下,看着毫不出奇的泥土,辉钰都已经习惯了。
狐阿九没有说话,只是任由辉钰把斗篷披在自己身上,院中的其实没有什么风,只是外面街道锣鼓喧天,狐狸天生耳朵敏锐,刺得耳朵痛。
柳树下的土地好像在微微颤动着,无风柳枝却飘,没有往日的风姿,透出些妖娆的洋洋得意来。
真是奇怪。见狐阿九仍旧长久地注视着院中的柳树,辉钰也学着狐阿九的样子把目光移到柳树上。院中不宜栽种柳树,栽了会让院中主人的财运都溜走,树又种在中间,四四方方的院子围着,困着居住者的阳气。这样的风水常识连刚识字的小孩子都知道,无虞少爷家大业大,却在院子中栽一棵柳树,而姑娘自从住进来,却再也没有出过门,实在太奇怪了。
狐阿九一直站到太阳落下来,等到锣鼓声终于停歇,只有不远处君无虞的主宅里飘来若有若无咿咿呀呀的唱戏声,她进了屋子。
“姑娘,饿了吧,我现在去给你做晚饭。”夜里有风,辉钰贴心地把门带上。
今日君家大喜,恐人手不够,把小院的人都抽调走了,只留下辉钰独自陪着狐阿九。
“少爷?”厨房在外院的一角,挨着侧门,辉钰刚走到厨房门口,侧门嘎吱一声被人推开,走进来本该在主宅接受贺喜的君无虞。
“忙你的吧。”君无虞摆摆手,抬脚往里院走。
狐阿九正坐在桌子旁,手上摆弄着辉钰去市集给她带来的解闷用的鲁班锁。
“阿九,怎么在玩这个?”君无虞坐到她旁边的凳子上,胳膊随意地搭在桌子上,一抹明艳艳的红色落进狐阿九的视线。
从君无虞推开侧门时狐阿九就知道君无虞进来了,她却没抬眼看他一眼,手上的动作不停,好像他不存在似的。
“怎么了?阿九你生气了吗?”君无虞笑眯眯的,无论狐阿九怎么样,他总是挂着笑,惹得狐阿九憋了一肚子的气却没地方发。
她抬起头来,君无虞穿着大红的喜服,一双骗人的眼睛弯着,头发束在身后,烛火摇曳,落在他脸上,和画本子里的人一模一样:“君无虞,你也太高看你自己了。”
前日君无虞过来,他也是穿着一件红色的衫子,在漫天的晚霞下,弯着眼睛说:“阿九,我要成亲了。”
“可是你知道,我最爱的是你。”
话本子里总是有这样的情节,少年郎在温柔的霞光里说着些让人小鹿乱撞的话。
可是这里不是话本子,君无虞站在柳树旁。
多讽刺啊。
狐阿九却笑起来:“那我应该祝福你吗?那我可以回家吗?”
“祝你幸福。”狐阿九的嘴角咧出大大的微笑来,像是一把弯刀,旋转着扎进君无虞的心里。
“你知道的,我最爱你。”又是一样话,狐阿九却只觉得烦躁,她走不了打不过,干脆继续摆弄手里的鲁班锁。
左拆右拽,怎么都拆不开,狐阿九气得脸泛上一片红色,视线的角落里那抹红色扎着眼睛,她忽地想起来两年前的那个早上,狐阿九只想把手中怎么都打不开的糟心玩意摔在他脸上。
狐阿九确实这么做了,鲁班锁在他脸上留下一道红印子,咕噜咕噜又滚到君无虞脚边,他一脸错愕,旋即弯下腰捡起鲁班锁,放到狐阿九面前:“阿九,我要走了,不好玩下次让辉钰莹月她们给你买点其他的。”
他总是这样,眼睛弯着,声音温柔。
君无虞站起身推开门离开了,大概是要回到红灯笼高高挂满的主宅。
狐阿九扶着桌子,喉头像是有什么东西一阵又一阵地涌上来,狐阿九弯着身子,干呕起来。
*
“姑娘,今日中午你想吃点什么?”辉钰的眼角添了好几条皱纹。
春去秋来,云起云落,无虞少爷又纳了几房妾室,有了一个儿子。
君家老爷去世了,少爷全面接管了家中的铺子,从少爷成了老爷,老爷不再似当年那般风华正茂,背微微有一些要弯的意思,脸上也添了好几道皱纹。
曹叔给莹月寻了门好亲事,前几日去集市买菜还碰到她牵着小女儿买鱼。
辉钰是孤儿,自幼被君家捡回家,身边的人来了又走,只有她一直留在狐阿九身边。
只有狐阿九,还是那样漂亮,那样年轻,脸上没有一道皱纹,总穿着那件白裙子,系着红丝绦,流苏藏进下裙褶皱里,若隐若现。
一如她二十多年前第一次见到她那样。
“都可以的,辉钰。”狐阿九回过神来,扭过头笑了笑。
虽然人类都狡猾又可恶,可辉钰人不坏,只是个怕鬼又爱叽叽喳喳讲个不停的姑娘,若是没有辉钰,这二十多年应该很难熬。
“那就炒个□□。”姑娘素来爱吃鸡,于是辉钰十顿里面有九顿都是**,她挽起袖子,就要去一旁的鸡棚抓鸡。
之前院子里是有厨师的,后来夫人来大闹了一通,就全都走了,现在院子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了。
辉钰也不再如一开始一般害怕狐阿九了,也开始开起她的玩笑,院子里反而添了许多笑声。
“就是你,你这个狐狸精,坏女人!”
辉钰正在厨房里处理鸡,听到里院传来小孩子尖尖的声音,赶紧放下手中处理了一半的鸡往里院冲。
一个粉面圆脸小公子正拿着手里的弹弓对准院子里的狐阿九。
咻——
一颗石子从弹弓上脱手,直愣愣地冲狐阿九来。
“天哪,你是谁家的小公子,这样没礼貌。”石子没落在狐阿九身上,落在急急忙忙冲过来挡在她身前的辉钰小腹上。
“小少爷,您怎么跑这了,让我一顿好找。”一个妇人冲进来,把小人揽进怀里,上上下下检查了个遍,“没事吧,她们没有伤害你吧。”
“吴姐,是小少爷先冲着我们姑娘来的,您倒好,先紧张起罪魁祸首来了。”那个妇人她认识,曾在主宅见过,现在成了带小少爷的人了。
“我阿娘说了,就是你抢走阿爹的,你是坏女人,你是狐狸精。”小人儿指着狐阿九的鼻子,一声高过一声。
“你这孩子——”辉钰素来不害怕主宅的人,陪在狐阿九身边二十多年,知道狐阿九根本不是别人说的那样,张口就要教训。
“怎么样啊,你还想对我们小少爷怎么样啊。”吴姐抱起小少爷就要走,一记白眼飞过来,“再说,我们小少爷说错什么了。”
她剜了一眼从没说过一句话的狐阿九,年轻又漂亮,素着一张脸,全城也找不到第二个这么漂亮的女人:“可不就是狐狸媚子嘛!”
“你——”辉钰还没说出口,女人已经抱着小少爷跑出院子了。
“别理她,”狐阿九宽慰辉钰,“不是要吃鸡吗?我饿了。”
*
狐阿九坐在床上,今日夜里没有云,月光透过窗子落在床上。
她抬抬手,已经被压制了二十几年的灵气,却若有若无地在经脉里涌动。
“姑娘,”辉钰推开门,压低了声音,“老爷生病了,听说是很严重的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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