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晚饭的时候，秦怀香就心不在焉。
现下吃完饭，秦怀香手上拿着针线，时不时盯上一眼小奶娃娃。
李婉清瞧着秦怀香的动作，蹙眉，“妈？你怎么了？”
秦怀香摇摇头，侧身见两个青年正在怀生那屋里聊天，她脑子里又浮现起陶乐这一家人。
不管是算计到最后已经不在人世的周灿，还是混不吝的陶贵年都没有让秦怀香抵触炕上这个小丫头。
可是今天，陶乐那个眼神，偏叫秦怀香害怕起来。
刻意压低的声音在屋内响起，十足的疑问。
“你说，这孩子能养得熟吗？”
对于这个问题，李婉清也很怵头。
她坐在秦兰兰身边，抬手拨弄小孩精致的衣领。
孙舒然说对了，秦兰兰是秦怀生的宝贝。
又因为秦怀生，秦兰兰也是方城的宝贝。
她就像秦怀生命里带的，莫名其妙的从天而降，同她哥哥的命完全不一样，她生来就受到这么多人的爱护。
命吗？
小婴儿柔软的五指蓦地一下包裹住李婉清的食指，她同那一双懵懂的眼睛对视，没有一颗牙的小嘴巴，乍然咧开一个笑。
可她才是一个刚出世还没满月的小孩儿。
李婉清抓住秦兰兰的小手，莫名感到亲切。
“妈，我记得我小时候也做过很多错事，那时候我不懂事理，是你一点一点把我教导成人，做人要懂的道理太多了，有很多就是我到现在都还不明白，你怎么对一个还不会说话的小孩发愁呢？”
李婉清说着说着抬起头，看着秦怀香的鬓角白发垂下眼，耳边是佳佳在沙发上念唐诗的声音，她忽然想，如果她真走了，秦怀香一个人怎么办？
二哥二嫂新婚不久，但肯定是会要孩子的，佳佳还没到上学的年纪，这又多了一个需要时时刻刻陪着的秦兰兰。
虽说小舅不会麻烦秦怀香照顾，可秦怀香又真能狠下心不管不顾吗？
李家豪大了点，但这个年龄段正是惹是生非的时候，大哥从来就没时间，大嫂才升任副校，保不齐哪天就成了正校，到那时，李家豪又是谁来管？
如果秦怀香再年轻上几岁，或许李婉清这个时候就不会想这些问题。
可现实摆在这里，秦怀香已经不是从前那个能拖着三四个孩子养家糊口的女人了，她为几个子女耗了这么多年，撇下了尧城的姥爷和小舅。
她愧对姥爷也愧对小舅，李婉清明白，所以也全心全意去待这个小舅。
李婉清从前没觉得她上大学飞到外头又什么不对，但是这些日子遇见的事太多，秦怀香也不是看起来那么坚强。
她是真得老了，为这一大家子耗费的心神，是无论如何都补不回来的。
如果李婉清留下，那秦怀香肩上的担子就少一点，如果李婉清要走，那秦怀香肩上的担子就会更重。
她不止要惦记李婉清的学费，还要惦记李婉清在外头过得怎么样有没有被人欺负，更会在某一个夜里像惦记三哥一样惦记李婉清，一夜无眠，然后在清晨起来，给几个咋咋呼呼不听话的小孩子准备早饭……
“妈，你别愁，孩子生下来就是一张白纸，你用红色染她就是红色的，你用黑色染她就是黑色的，但是小舅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一个干干净净的人，肯定也会教出一个干干净净没有歪心思的孩子。”
秦怀香听进了这些话，在那头两个青年爽朗的笑声里，缓缓挪动着身子凑近秦兰兰。
这小娃娃也确实很乖，不认生，还和气得很。
这还是秦怀香头一次认认真真地瞧秦兰兰，布满褶皱的粗糙掌心动作很轻地抱起小孩儿，眼底的慈爱，跟着那小孩脸上的笑一同漾出来。
李婉清嘴角淡淡勾起一个笑，微微垂下脑袋，看着自己的鞋尖，将自己的打算同秦怀香说了出来。
“我不查了。二哥说董家那头催二嫂催得紧，我想董彦如这个人其实也不错，工作长相都不差，既然他们想订婚那就订吧。”
秦怀香大吃一惊，搂着怀里的小孩直直看向李婉清，她抬手将人转过来，看着自家女儿那双透着认真的眸子，替她不甘。
“你说什么呢？要真是你考上，通知书丢了，以后知道了你会后悔一辈子！和董家小子结婚那也是一辈子的大事！你才多大？你明明不喜欢！咱就是看着孙家面子才和他相处的，到时候找个理由推了他不就是了！”
李婉清看着秦怀香焦急万分的模样，也不知怎么忽然就想起从前秦怀香一个劲儿催秦怀生结婚的模样。
她看着秦怀香的脸，皱了皱眉，张嘴，忍着心底发凉的猜忌，轻声问：“那小舅呢？”
听着李婉清的问话，秦怀香蓦地一愣，在那双眼里看到一闪而过的失望时，当即上前解释道：“他年纪在这儿，而且他是个男人，你、你们这怎么比？”
李婉清已经认定她心底的猜测，她不再听秦怀香的解释，只是低着脑袋摇头，她舔了舔唇，偏偏脑袋，看向秦怀生的屋子，眼前闪过许多她真实感受过的像文章里那样纯粹的感情。
她从前也以为二哥二嫂的感情很美好，可今天半下午，李明良亲自劝她留在清州和董彦如结婚的那些话，怎么听怎么让她觉得，人能遇上一份真诚的感情，实在太不容易太不容易了。
因为，就连亲人之间的真诚相待，有时都可以作假。
李婉清长长叹了一口气，她不止为自己惋惜，也为秦怀生感到惋惜。
一个是亲兄弟为了追逐自己的利益劝自己妹妹放弃前途，一个是亲姐妹为了摆脱自己的愧疚将弟弟推入地狱。
她看清这些事情的本质之后，没有发怒，只是悲哀，她依旧没有想着离开，反而是想留下。
她想离秦怀生方城近一些。
她想在这个充满虚假的世界里追逐并记录下那一份最诚挚的爱意。
*
七月底，在李明良和孙靓靓的操持下，董彦如和李婉清订下婚约，是转过年来的十月份。
八月份，李明良调入清州市公安局政治部组织处。
九月的事会多些，李婉清参加了工作，在清州第一人民小学任语文老师；左皓也正式开始学习高中知识，很少再打鱼晒网。
历时半年之久，旧棉纺厂改造电影院的工程也已经有了雏形。
也是在这个月的某一天，秦兰兰在方城和秦怀生的注视下学会了翻身。
三个月大的孩子长开不少，初生时的青紫褶皱变成了白皙滑嫩的皮肤，瘦小的尖下巴也被两个大人养成了圆润小脸。
与秦兰兰的疯狂长势相对的，是方城和秦怀生的日渐憔悴。
李婉清坐在床边拍拍手，逗着小孩儿朝她爬过来，掐着小孩腋下抱起，掂量一下，同秦兰兰贴着脸蛋笑说：“你个小家伙儿越来越重了哦，身上香香的，是不是呀？”
秦兰兰穿着一身粉色小衣，随着李婉清将她抱起的动作，极为短促且兴奋地啊了一声，张开两只小短手举起。
李婉清不懂她这是要什么，回头打算问方城，就见方城倚靠着沙发睡死过去。
青年两手搭在膝上，一只手还拿着秦兰兰的奶瓶，他在家里很随意，只穿着拖鞋，衬衫也是在李婉清来时才套上的，常年佩戴的腕表也放在了混杂着一堆小孩零食的桌上。
她颠了颠怀里的小孩儿，轻手轻脚带着精神头十足的孩子朝外走。
房门关上之前，秦兰兰又叫了一声，她出声轻哄了两下，怀里小孩就安静下来，连带着沙发上颦起眉的方城也再次陷入了沉睡。
李婉清缓缓拍着秦兰兰后背，透过铮亮的玻璃，视线在方城青黑的眼下和那冒出短胡茬的下巴打转。
微风一吹，树叶沙沙声里伴着各种材质的悦耳铃声。
李婉清带着秦兰兰去了小院儿树下，她给小孩换了个姿势，让兰兰面朝外坐在她怀里，同她一起看看成人眼里的世界。
银杏树上，挂了几个材质不一的风铃，环绕在几个风铃周围，是用肉眼数不清的红布条。
细看下来，没有一根红布条是空的，它们都承载着不同的愿望。
李婉清看着随风飘舞的布条，好像回到了那一天，她和秦怀生方城几个人蹬着梯子一个个往树枝上拴绳的样子。
银杏树最高处那块红绳，是左皓挂上去的，步入青春晚期的少年忽然有了秘密，周围人打趣他，他倒是将红布条藏得更严实了。
她的视线慢慢挪到自己亲手写的那个布条，亲了下秦兰兰伸到她嘴边的小手，低声呢喃着，好似要让怀里的小孩和她一样，休放虚过。
“人生百年有几，念良辰美景，休放虚过。”
紫红色的晚霞从西头斜撒进小院，橙黄色光晕不止笼罩在面前这棵大树上，也将她们眼前能看到的一切都笼在这片暖洋洋的光浴里。
围着清州城的这条护城河，被两侧长势喜人的绿树遮挡的严严实实，也只有在斑驳破碎的霞光同它有交集的这一刻，才在路人眼里显出它的存在。
身后路中响起自行车铃声，李婉清带着人转身，同已经在院前下车的青年挑了挑眉，冲已经啊啊叫着往前伸手的秦兰兰道：“是爸爸呀，兰兰看见爸爸好开心啊。”
秦怀生将背包放在石桌上，动作十分熟稔地将孩子接到怀里，父女两个才一天没见，就黏糊得不行。
直到小孩因为嫌扎，再不亲秦怀生了，他才冲已经在竹藤椅子上闭眼养神的李婉清开口：“晚上在这儿吃吧，给大姐打个电话。”
李婉清两手在小腹前交叠，闭着眼一动没动，说到最后，只抬了根食指敲敲手背，“妈让我叫你们晚上过去吃饭呢，今儿可是中秋，你俩带孩子都忙忘了吧。”
“中秋了？”
秦怀生还真不知道，他今天一整个白天都在湿地公园拍照补记录，赶着太阳落山忙不迭回来好让方城歇歇。
李婉清睁开眼，歪歪脑袋见秦怀生一个劲儿往屋里瞧，直起身子，撑着下巴开口。
“他睡着了，我看你们屋里全是兰兰的东西，甭说月饼了，就连块桃酥蛋糕都没有，我一看你们俩就没人知道过中秋。”
秦怀生坐在另一把竹藤椅子上，听着李婉清的话也不反驳，只讪讪一笑，瞥了眼后屋，“我和方城一块儿过去？”
李婉清抿抿唇，手下把玩着近乎完美的椭圆状鹅卵石，轻啧一声，还是将内心的想法告诉了怀生。
“小舅，中秋节家里人多，你带兰兰回去呆一宿，也让他好好歇一晚上吧。”
秦怀生面露难色，他不想留方城一个人，他本就不喜热闹，和方城兰兰呆在他们这小院儿里，更让他自在，可李婉清接下来的话就将他的拒绝堵在口中。
“他们有段时间没见兰兰了，按理来说兰兰也是他们的妹妹，和他们亲近点不是坏事，再说佳佳和家豪本来就很喜欢兰兰，他们岁数有差但也不多，跟他们常待，以后情分也更深。”
李婉清好似打定了主意，今天要和秦怀生好好掰扯一件事。
“小舅，你犹豫不想去是因为方城吧。”
她从最开始知道两个人感情时，是不肯接受的，后来在方城救下秦怀生之后就变成了置之不理，再到现在，她虽然面上从没说什么，可她和秦怀生方城都是心知肚明的。
她并不希望这两个人来之不易的感情会有一天被外界打碎。
所以她也要在某些时候，适当保护这一份她也十分珍视的感情。
“你们在外是盟兄弟，关系好没人能说什么。但在外人眼里，盟兄弟再亲也不可能像个女人一样和你在一块儿过日子，这时间久了你们两个还不怕人传闲话吗？”
“最关键的是，你们俩的闲话从前就已经有人在传了。从兰兰来家到现在，你需要去上班的时候，方城几乎每天都帮你带兰兰，你知道他有多长时间没去上班了吗？那个市政大楼里不止有白桉一个人，它里面还有百十来口人，他们可不是瞎子，他们也闲，也会去打听，这个人这么长时间没来是做什么去了？”
李婉清说话并不急促，一字一句说得口齿清晰，是真真切切在考虑这些看起来不起眼，却能给他们招来大祸的问题。
方城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起了，李婉清侧着身同秦怀生说话，并没注意后头屋门打开，出来一个青年，正站在台阶上眯眼晒着阳光，像一只睡足后仍旧倦怠的大猫。
方城只站在那里，就让秦怀生安心。
“这几个月兰兰小你们也很辛苦，我和妈说是她当初的态度让你决心不去麻烦她，所以才麻烦了方城。”
“今天把你叫回去也是想说，以后你们两个就正常去上班吧，妈她本来就不去工作了，一个两个都是看，更何况我也可以帮忙。”
“我想你们两个如果和从前一样了，哪怕是翘班出去又会有谁多留意呢？主要是这些日子，你们太反常，总要有人会问，问就会深究，那再深究呢？”
李婉清顺着秦怀生的视线回头，同睁眼的方城四目相对，她抿了下唇，垂下眼睫，声音很轻很轻的飘进两个青年心里，重重砸下一锤。
“你们可以幸福，但要悄悄得，不能让坏心思的人看出破绽来。”
“人生百年有几，念良辰美景，休放虚过。”——金朝，元好问·《骤雨打新荷》
《骤雨打新荷》
金朝 元好问
绿叶阴浓，遍池亭水阁，偏趁凉多。
海榴初绽，朵朵簇红罗。
老燕携雏弄语，有高柳鸣蝉相和。
骤雨过，珍珠乱撒，打遍新荷。
人生百年有几，念良辰美景，休放虚过。
穷通前定，何用苦张罗。
命友邀宾玩赏，对芳樽浅酌低歌。
且酩酊，任他两轮日月，来往如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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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第 4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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